第十八章 松风(第2/4页)

哎呀,这话太不祥了!”连忙把眼泪揩乾净。他的尼姑夫人接着吟道:“当年联袂辞京阙,今日独行路途迷。”

吟罢禁不住哭泣起来,这也是难怪的。她回想过去多年来夫妇之谊,觉得今朝一旦抛舍,凭仗了这不甚可靠的因缘而重新回到曾经厌弃的京都,实在不是妥善之计。明石姬也吟诗道。

“此去何时重拜见,

无常世事渺难知。

据女儿之意,父亲最好陪送我们进京。”她恳切劝驾。但明石道人说:“有种种原因,不便离去。”然而他想起了女眷一路上不便之处,又非常担心。

他说:“我以前辞去京都而退居到达乡间,都是为了你。实指望在此当国守,可以早晚随心所欲地教养你。岂知就任之后,由于时运不济,身逢种种患难。若再返京都,只是一个潦倒的老国守,无法改善蓬门陋室的贫苦生涯,在公私两方,都赢得了一个笨伯的恶名;而辱及先人令名,尤可痛心。我辞去京都之时,人都预料我将出家。我自己也觉得世间名利恭敬都已不惜放弃。但目睹你年事渐长,知识渐开,又觉得我岂可将此美锦藏在暗中。为子女而悲痛的父母之心,永无晴朗之时。于是求神拜佛,但愿自身虽然命穷,切勿连累子女,听其沦落在山乡之中。长抱此志,以待将来。果然事出意外,与源氏公子结了良缘,真乃可喜之事。但因身分相去太远,念及汝身前程,又不免东顾西虑,徒增悲叹。后来生了这小宝贝,方信姻缘前定,宿根不浅。教她在这海边过日子,太委屈了。我想这孩子的命运一定与众不同。我今后不能见她虽觉可悲,但我身既已决心与世长遗,也就顾不得许多了。我这小外孙女身上有荣华富贵之福相。她偶尔生在这乡间,暂时惑乱我这村夫的心目,也是前世因缘吧,我好比天上神仙偶尔堕入三途恶道①,暂时生受一番痛苦,今天便要与你们永别了。将来你们听到我的死耗,也不须为我追荐。古语云:‘大限不可逃’②,切勿为此伤心!”他说得语气很坚决。后来又说:“我在化为灰烟以前,在昼夜六时的祈祷中,还要附带为我这小宝贝祝福,我这一点尘心尚未断绝呢。”说到小外孙女,他又要哭了。

倘走陆路,则车辆太多,十分招摇。倘分为水陆两路,则又太麻烦。由于京中来使也非常注意避免人目,于是决定全部乘船,悄悄地前进。

辰时出发,一行船舶向古人所咏叹的“浦上朝雾”③中渐渐远去。明石道人目送行舟,心中异常悲伤,久久不能自解,终至茫然若失。船里的尼姑夫人离开了这长年住惯的乡居而重返京都,也有无量感慨,泪流满面,对女儿吟道:“欲登彼岸心如矢,船到中流又折回。”④明石姬答诗云:“浦滨几度春秋更,

忽上浮槎入帝京。”

这一天正值顺风。舍舟登陆,乘车到达京都,不曾延误时日。为欲避免外人议论,一路上谨慎小心。

①据佛教中说:天人果报尽时,暂堕三恶道,即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经此苦恼,再生天界。

②古歌:“大限不可逃,人人欲永生。子女慕父母,为亲祝千春。”见《伊势物语》。

③古歌:“天色渐向晓,浦上多朝雾。行舟向岛阴,不知往何处。”见《古今和歌鱼》。

④彼岸是佛教用语,指阴司,即所谓西方极乐世界。

大堰的邸宅也颇有风趣,很象那多年来住惯的浦上,令人不觉得改变了住处。只是回思往事,感慨甚多。新筑的廊房式样新颖,庭中的池塘也雅致可爱。内部设备虽未十分周全,但住惯了也并无不便。源氏内大臣吩咐几个亲信的家臣,赴邸内举办安抵贺筵。他自己何日来访,只因有所不便,尚须考虑安排。不觉匆匆地过了几天。明石姬不见源氏内大臣来到,心中一直悲伤。她思慕离别了的故乡,镇日寂寞无聊,使取出当年公子当作纪念品送她的那张琴来,独自弹奏。时值衰秋,景物凄凉。独居一室,恣意操奏。略弹片刻,便觉松风飒然而至,与琴声相和。那尼姑母夫人正斜倚着忧伤悲叹,听见琴声,便坐起身来,即兴吟道:“祝发独寻山里静,松风①犹是旧时音。

明石姬和诗云:

“拟托琴心怀故友,

他乡何处觅知音?”

明石姬如此蹉跎光阴,又过了数日。派氏内大臣很不安心,便顾不得人目注视,决心赴大堰访问。他以前不曾将此事明确告知紫姬,但深恐她照例会从别人处听到,反而不好,故这回如实告诉了她。又对她说:“桂院②有些事,必须亲往料理,我不觉已搁置很久了。还有约定来京访我的人,正在那附近等待,不去也不好意思。再则嵯峨佛堂里的佛像,装饰尚未完成,也得去照料一下。总须在那里耽搁两三天呢。”紫姬以前曾听人说过他突然营造桂院,现在料想是要给明石姬住的了,心中很不高兴,答道:“你去那边两三天,怕连斧头柄也烂光③吧?教人等杀呢!”脸上露出不快之色。源氏内大臣说:“你又多心了!大家都说我和从前完全不同了,只有你……”花言巧语地安慰了她一番之后,太阳已经很高了。

①本回题名据此。

②是源氏在嵯峨的别墅。

③《述异记》所载:“晋王质入山樵采,见二童子对奕,童子与质一物如枣核,食之不饥。局终,童子指示日:‘汝柯烂矣。’质归乡里,已及百岁。”世称此山为“烂柯山”。柯即斧柄。

这一次出门是微行,前驱者也只是几个心腹人。悄悄地前行,到达大堰已是黄昏时分。从前流寓明石浦时,身穿旅装便服,明石姬已赞叹他的风姿之美,乃见所未见。何况现在身穿官袍,加之用心打扮,其神情之艳丽竟是盖世无双,她见了心惊目眩,心头的愁云忽然消散,不觉喜形于色。源氏公子到了邸内,觉得一切都可喜可爱。看见了小女公子,尤为感动,深悔以前多时隔绝,何等可惜!他想:“葵姬所生的夕雾,世人盛称其为美男子,不过是为了他是太政大臣的外孙,权势所关,不得不颂扬耳。这小女公子年仅三岁,便已长得如此美丽,将来可想而知了。”但见她向人天真烂漫地微笑,那娇痴模样实在教人爱杀!那乳母从前下乡之时,形容甚是憔悴,现已养得很丰丽了。她叨叨絮絮地把年来小女公子的情状告诉源氏公子。公子想象她在那盐灶旁边的村居生涯,甚觉可怜,便用善言抚慰。又对明石姬说:“这地方也很偏僻,我来去不甚方便。还是迁居到我原定的东院去吧。”明石姬答道:“现在初到,还很生疏,且过几时,再作道理。”此言亦属有理。这一晚两人娓娓话情,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