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蝴蝶(第3/4页)

他这番话说得非常诚恳,玉鬘听了心中为难,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象小孩一般默默不语,又觉得不好意思。终于答道:“女儿自从全无知识的襁褓时代直至今日,不曾见过双亲。未得身受庭训,万事都无主见。”她答话时神态非常柔驯可爱,源氏对她满怀同情,说道:“如此说来,正如谚语所谓‘后母好作亲娘看’,我对你无微不至的关怀,你已分明看到了么?”又对她谈了许多话,但心中一点隐情,终于未便出口,只是时时在谈话中隐射暗示。然而玉鬘装作听不懂的模样。他只得长叹数声,起身告辞。走到门口,但见庭前数枝淡竹,欣欣向荣,临风拜舞,姿态窈窕可爱。便小立阶前,即兴赋诗,撩起了帘幕对玉鬘吟道:“庭前生小竹,篱内托根深。

渐渐出墙去,青青向世人。

想起了教我好恨啊!”玉鬘膝行至檐前,答道:“山中生小竹,移植在庭前。

从此承恩养,不思返故山。

此时若教生父知道,生怕反多不便。”源氏听了这话,知道她故意将他的恋情解释作父女之情,觉得此人很可怜爱;玉鬘虽然如此说,心中并不作如此想。她盼望源氏找个机会向她父亲说穿,等候得很心焦。然而她又回心转意:“这位太政大臣对我关怀之深,实在很可感激。现在我即使认到了父亲,但因自幼不相熟悉,深恐父亲对我的照拂不会如此周到吧。”她读了些古代故事小说,渐渐懂得人情世故;因此行事小心谨慎,觉得未便自动前往寻亲。

源氏觉得玉鬘越看越可爱了,有一次在紫姬面前赞誉她:“这个人的模样异常讨人喜欢。她那已故的母亲,态度殊欠明朗;这女儿却知情达理,温柔可亲。看来这人倒是很可信任的呢。”紫姬知道他的脾气,逆料他不肯单把玉鬘当作干女儿,因此正在担心,便回答道:“既然知情达理,却毫无顾虑,诚心诚意地信赖你,真是难为她了。”源氏问:“我有何不可信赖之处?”紫姬微笑着答道:“怎么会没有!便是我自己,为了你,不知尝到了几多次难于忍受的痛苦。至今不能忘记的事情正多呢!”源氏听了这话,觉得这个人真敏感!便说道:“你这样瞎猜,真讨厌啊!我倘有野心,她不会不发觉的。”他觉得此事麻烦,就不再多谈。心中却很迷乱:人家如此猜量我,我到底应该如何处理此事才好呢?一方面又自己反省:我到了这年纪,怎么还要象少年人一般干这些无聊勾当?然而他心中挂念玉鬘,因此时常前去看望,多方照拂。

有一天傍晚,久雨初晴,天清人静。庭前几株小枫和檞树青青照眼,欣欣向荣。源氏自然而然地感到心旷神怡。仰望天空,闲吟白居易“四月天气和且清”①之诗。此时他心中首先隐约地浮现出玉鬘的芳容来,便照例悄悄地来到她的屋子里。玉鬘正在无拘无束地看书习字,忽见源氏进来,便肃然起立,红晕满颊,娇艳之色,十分可爱。她那温柔之相,使源氏蓦地回想起当年的夕颜来。便情不自禁,对她言道:“我初见你时,并不觉得你肖似你母亲,近来却常常觉得异常肖似,简直分毫不差。我心中不胜感慨呢。常见夕雾中将,全无他母亲的面影,觉得他们母子是不肖似的。想不到世间原有象你这般酷肖母亲的人。”说着流下泪来,他看见一只盒子盖里盛着果子,其中有桔子,便抚弄着桔子,即兴吟诗:“桔子开花日,闻香忆故人。

玉颜何酷肖,宛似故人身。

这故人永远保存在我心中,教我难于忘却。我多年来孤苦度日,一无欢慰。如今你如此肖似故人,我每次看见了,总疑心是在梦中,更教我恋恋不舍,难于自制了。但愿你也不要疏远我!”说着,握住了玉鬘的手。玉鬘因为源氏向来不曾有过此种举动,心中甚是困窘,然而也只得乖乖地坐着,答诗云:“容颜既与故人似,命短亦应似故人。”

她觉得有些狼狈,俯伏着身子,其娇羞之态,妩媚动人。那双玉手象春笋一般圆肥,身材肌肤象水葱一般鲜嫩。源氏看了,觉得反而恼人更甚。这一天他就稍稍明显地向她求爱。玉鬘心甚痛苦,张惶不知所措,全身战慄不已。源氏也分明看出她的心情,便对她说道:“你为什么如此疏远我呢?我一定巧妙地隐秘,决不会惹人讥议。你也该装作若无其事,悄悄地爱我吧。我对你的情爱一向甚深,如今又加深了一层,真可谓世无其类的了。与写情书给你的那些人比较之下,你总不会看轻我吧。象我这样一往情深的人,世间实甚难得,所以将你嫁与他人,我很不放心呢。”此种父女之爱,真可谓太过分了。

①白居易赠驾部吴郎中七兄诗中有句云:“四月天气和且清,绿槐阴合沙堤平。”见全集第十九卷。

雨停止了。微风敲竹,清音悦耳;云破月来,银光皎洁。似这般好天良夜,真有无限清幽之趣。众侍女看见两人促膝谈心,有所顾忌,都回避了。两人原是常常见面的,然而象今夜这种机会,也很难得。大约是言语一经出口,热情便不可遏之故,此时源氏就用巧妙的手腕,把穿惯的那件上衣悄悄地脱去,横卧在玉鬘身旁了。玉鬘心甚厌恶,生怕被侍女们看见了,成个什么样子,便觉异常痛苦。她想:如果在真的父亲身边,即使他对我漠不关心,总不会遭此蹂躏。因此十分悲伤。虽然竭力忍耐,终于两泪夺眶而出,那模样真是可怜。源氏便对她说:“你这样讨厌我,真使我伤心啊!离居两地、素不相识之人,一经相爱,都容许如此,这是世间常规。何况我和你长年和睦相处,如此亲近一下,有何不可呢?我决不会有越此限度的野心,只是聊以慰藉难于忍受的万种相思而已。”又说了许多亲爱甜蜜的话。加之这个睡在身边的人,模样竟与故人完全肖似,真使他不胜感慨。源氏虽然有心为此,但也知道此乃唐突轻佻之行,因此立刻回心转意。深恐侍女们诧怪,夜色未深之时就起身辞去。临别对玉鬘说:“你倘为此而厌恶我,真使我伤心极了。别人决不会如此热情地爱你。我对你的爱不可限量,无有底止,所以我决不做惹人讥评之事。我只是为了要慰藉对故人的恋慕之情,今后亦将对你说些风流绮语。但愿你体谅我心,好好地回答我。”这番话说得非常周至。然而玉鬘此时已经懊恼得不知死活,听了他的话越发愁苦了。源氏又说:“我以为你不是十分无情的,想不到你如此讨厌我。”他叹息一声,继续说道:“今天的事情,切不可教外人知道啊!”说过就回去了。玉鬘虽然已届青春年华①,但对男女之事毫无经验,连略知此道的人,她也少有接近。她不知道男女之间还有比共卧更甚的亲昵关系。因此伤心悲叹,以为今天遭逢了意外的不幸,脸上神色异常惨恶。众侍女看见了,纷纷谈论:“小姐今天身体不好呢!”大家前来伺候。侍女兵部君②等悄悄地议论道:“源氏主君对小姐关怀周至,真教人感激不尽啊!即使是真的父亲,也不会如此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吧。”玉鬘听了这话,更加讨厌源氏了,她想不到他怀着这不良之心。又慨叹自己的身世,不胜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