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真木柱(第2/7页)

正夫人的父亲式部卿亲王闻知此事,说道:“事已如此,将来他把那个漂亮女人迎进来,大加宠爱,而教我的女儿屈居在角落里.岂不被人耻笑?只要我一息尚存,我的女儿就没有必要含羞忍辱地依人篱下。”便把邸宅东面的厢屋加以整饰,想把女儿接回家来。女儿则以为虽然是娘家,但既是已嫁之身,而重新回来依靠父母,终非长策。烦恼之余,心情更恶,便病倒了。此人本性柔顺,心地善良,态度天真烂漫。但因心病不时发作,以致常常被人疏远。她房中器物零乱,灰尘堆积,没有一块清净之处,满目凄凉之色。髭黑大将看惯了玉鬘所居琼楼玉宇,看了她的房问觉得不堪入目。但因长年夫妻之情尚在,心中觉得非常可怜。对她说道:“即使是结婚数日、交情极浅的夫妻,凡是良家出身的人,都能互相体谅,相与白头借老。你身体很不健康,因此我有欲说的话,难于向你启口。你我不是多年相契的老夫妻么?你的病状异乎寻常,但我一向对你照顾周到,含容隐忍,直到今朝。但愿你也善始善终,对我勿萌厌弃之念。我常对你说:我们已有子女,在无论何种情况之下,我决不疏远你。你却怀着妇人之见,一直无缘无故地怨恨我。在你尚未确知我的真心期间,难怪你要恨我。但现在请你暂时任我所为,且看结果如何。岳父闻知我的事情,愤怒之余,断然地要把你接回娘家去,这样做其实太轻率了。不知道他是真有决心呢,还是暂用这话来惩诫我?”说到这里笑起来。夫人听了这番话非常懊恼。多年在邸内当差而形似侧室的侍女木工君、中将君等人听了,也各自怀着愤愤不平之感。可巧夫人这几天精神恢复正常,她哭得非常伤心,答道:“你骂我昏聩,笑我乖僻,我罪属应得。但你涉及我父亲之事,被他听到了叫我何以为颜?为了我这不幸之身,使父亲受到了轻率的讥评!你那勾当,我早已闻知,不是今天初次听到,所以不会悲伤的。”说着背转身去,姿态优美可爱。这位夫人身材本来小巧,由于经常患病,更见消瘦憔悴,有弱不禁风之状。头发本来既密且长,现在疏疏落落,好像被人分了一部分去。加之栉沐久缺,泪雨常沾,更觉十分可怜。她本来就没有娇艳之相,但酷肖乃父,容貌昳丽;只是病中不暇修饰,所以全无华丽之色。髭黑大将对她说道:“我怎敢讥评岳父?你不可说这种丧失礼貌而有损名誉的话!”他用这话安慰她,又说:“近来我常去的那个地方,非常豪华,有似琼楼玉宇。象我这样陌生而粗率的人在那里进进出出,常恐这样那样地受人注目,颇有痛苦之感。为此想把她接回家来,以求放心。太政大臣在当今之世,声望高贵无比,更不待言;他家里万事十全其美,教人看了自感羞惭。我们这里倘有家丑外扬,被他闻知,实在太难为情,并且对他不起。所以那人迁来之后,务请你与她和睦相处。你即使回娘家去,我也不会忘记你。无论怎样,我俩的情爱今后决不会断绝。但你倘断然离我而去,则在你势必为世人所取笑,在我亦当受轻薄的讥评。因此请你勿忘多年来夫妻之情,和我长共相守,互相照拂。”夫人听了他这番劝慰的话,答道:“你的薄情,我毫不介意。我所悲的,是父亲为了我这异于常人的疾病之身而愁叹,今又为了世人笑我被丈夫遗弃而伤心。我很对他不起,有何面目回家去见父亲昵?你说起太政大臣家的紫夫人,她对我并非外人①。此人幼时离开父亲,在外生长起来,现在却做了那人的义母而以我丈夫为女婿。父亲颇感不快,但我也毫不介意。我只要静观你的行动。”髭黑大将说:“这真是知情达理之言!但你那毛病发作起来,痛苦的事情又出来了。今回的事,紫夫人并不知道。太政大臣把她当作千金小姐一般宠爱,她岂肯顾问我这种鄙夫俗子之事?她并不以义母自居。你们凭空乱猜,被她听到了不好意思啊!”他在夫人房中住了一天,同她谈了许多话。

天色渐暮,髭黑大将心不在焉,巴不得早点来到玉鬘那里。可巧天上降下大雪。这种天气定要出门,旁人看了必然诧怪。眼前这个人如果嫉妒怨恨,气色难堪,倒可以此为借口,反唇相讥,拂袖而去。无奈现在她却平心静气,和蔼可亲,抛弃她实甚可怜。到底如何是好,心思迷惑不定。于是格子窗也不关,只管坐在窗前望着庭中出神。夫人看了他这模样,便催他出门:“真不巧啊,雪下得这么大。路上很难走呢。天色也不早了。”她知道情缘今已断绝,挽留也是枉然,那神情十分可怜。髭黑大将说:“这种天气怎么出门呢!”但话又说回来:“不过在最近期间,那边的人还没有知道我的心,都要说长道短。太政大臣和内大臣听了左右的话,也会对我怀疑。所以我还是不得不去。请你心平气和地观察我吧。等她迁到这里之后,大家都可安心了。在你这样清醒的时候,我决不会想念别人,只觉得你很可怜爱。”夫人低声下气地答道:“如果你这人留在家里,而你的心向着外面,反而使我痛苦;如果你这人在别处,而你的心能想念我,那么我袖上的冰也会融解了②。”便取过香炉来,替髭黑大将的衣服熏上浓香。她自己身上却穿着不浆的旧衣服,落拓不羁,姿态更加显得寒酸。那消沉之相,叫人看了非常难过。由于时时哭泣,两眼均已红肿,相貌不免逊色。但此时髭黑大将真心地可怜她,所以并不觉得难看。他想起同她做了多年夫妻,而忽把爱情完全移到别人身上,觉得自己太薄幸了。但同时又觉得对玉鬘的热恋依然旺盛。便假装懒洋洋的样子,叹息数声,把衣服换上,又取过小香炉来塞在衣袖里,再加熏香。

① 是她的异母妹。

②古歌:“怀人不寐冬天晓,袖泪成冰尚未融。”见《后撰集》。

髭黑大将穿着柔软而称体的衣服,仪态虽然比不上盖世无双的美男子源氏,但也秀丽堂皇,非常人可比,令人看了肃然起敬。随从人等在外面叫喊:“雪渐渐停止了。夜深了吧?”他们不敢正式催促,装作伙伴闲谈,又咳嗽几声。中将君和木工君等都悲叹:“做人真没意思啊!”她们躺在那里,相与共话。夫人正在沉思冥想,姿态优雅地躺卧着。忽然站起身来,将大熏笼下面的香炉取出,走到髭黑大将后面,一下子把一炉香灰倒到他头上。咄嗟之间的事,谁都不曾提防。髭黑大将大吃一惊,一时呆若木鸡。极细的香灰侵入眼睛里和鼻孔里,弄得他昏头塌脑,看不清四周情状。他两手乱挥,想把香灰掸去,然而浑身是灰,掸不胜掸,只得把衣服脱下。倘使神经正常,而作此种行为,那是无礼之极,此人没有再顾的价值了。然而这是鬼魂附体,使她被丈夫厌弃。因此身边的侍女们都同情她。她们呼号奔走,忙着替主人换衣服。然而许多香灰钻进鬓发里,又沾遍了全身。似这般模样,如何走进玉鬘的洞房清宫中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