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真木柱(第3/7页)

髭黑大将想道:虽说是患心病,但此种举动,荒唐太甚,从来不曾见过。他懊恼之极,便厌恶这夫人,刚才对她的怜爱之心都消失了。但念此时倘把事情闹大,深恐发生意外之变,只得忍气吞声.不管时己夜半,派人召请僧众,大办析祷法会.此时夫人正在大声叫骂,髭黑大将听了她的声音,觉得讨厌之极。这也是难怪他的。由于祈祷的法力,夫人有时似乎挨打,有时跌倒在地,闹了一夜,直到天明,方始疲极而睡。此时髭黑大将管自写信与玉鬘。信中言道:“昨夜此间有人身患暴病,几乎死亡;加之大雪纷飞,行路困难。踌躇竟夕,周身冷不可当。未能前来欢叙,此情当蒙原鉴。但不知旁人如何猜度耳。”言语甚是直率。又附诗云:“心似雪花飞舞乱,独眠双袖冷如冰。

实甚难堪也。”这信写在白色薄纸上,非常工整,然而并无特殊风趣。笔迹倒也很优秀,可见此人富有才能。玉鬘全不把他放在心上,即使他夜夜不来,亦无所谓。这封战战兢兢的信,她看也不看,当然置之不复。髭黑大将等不到回信,十分伤心,忧愁了一整天。 次日夫人醒来,狂病依然未愈,样子非常痛苦。于是再作修法祈祷①。髭黑大将也在心中祈愿,但望目前平安无事,早早恢复正常。他想:我若不曾见过她正常时的可爱之相,决不能忍耐到现在,这样子真讨厌啊!到了傍晚,他照例急急忙忙地准备出门。此时他的服装很不端整,奇形怪状,不成体统,为此牢骚满腹。没有人取出漂亮些的袍子来替他换上,样子甚是可怜。昨夜那件袍子被灰烬烧破了好几处,有一股焦臭,异常难闻。连衬衣也染上了焦臭。这显然表示夫人打翻了醋瓶,玉鬘见了一定厌恶他。于是把衣服脱光,洗一个澡,好好地打扮一下。木工君替他把衣服熏香,对他吟道:“孤居寂处心如灼,妒火中烧炙破衣。

你对夫人如此冷酷无情,叫我们旁人看了也愤愤不平。”说时以袖掩口,眼色异常俊俏。然而髭黑大将心不在此,只怪自己怎么会看中木工君这种女人。此人真乃薄幸啊!其答诗云:“每闻恶疾心常悔,怨气如烟炙破衣。

昨夜那种丑态如果被那人闻知,我这一身就两头落空了!”他叹息数声,出门而去。到了玉鬘那里,觉得才隔一夜,她的容貌忽然增艳,他就越发专心地爱她,绝不再分心到别的女人身上去。他想起家中之事不胜厌恶,便长久笼闭在玉鬟房中,不想回家去了。

① 修法祈祷是指密宗佛教的一种法事,时人信以为可以驱除病魔,转危为安。

他家中连日大办修法祈祷,然而那鬼魂越来越凶,大肆骚扰。髭黑大将闻之,设想此刻如果归家,势必闹出丑闻,被人耻笑,害怕之极,越发不敢回去。后来虽然回去,也离居在别室中,只把子女叫进来抚爱一番。他有一个女儿,年方十二三岁。下面还有两个男孩。近几年来,他对夫人虽然逐渐疏远,但总把她当作一位高贵无比的正夫人看待。如今看看情缘即将断绝,众侍女都觉得十分悲伤。

夫人的父亲式部卿亲王闻此消息,说道:“照此说来,他己经把我女儿当作弃妇看待了。如今若再忍气吞声,我们太没有面子,岂不被天下人取笑?只要我活在世问,我女儿何必专心一意地追随他昵?”便立刻派人去迎接女儿回家。此时夫人情绪己恢复正常,正在愁叹身世之不幸,忽闻父亲派人来接,怒道:“我倘强欲留在这里,等待丈夫正式和我决绝,然后死心塌地回娘家去,那就更加惹人取笑了。”便决定回去。来接的是夫人的三个哥哥:中将、侍从及民部大辅。另一哥哥兵卫督官位较高,行动招摇,所以未来。派来的车子只有三辆。夫人的侍女们早就料到有这一天。现在看见果然如此,想起今天是住在此邸内的最后一天了,大家簌簌地流下泪来。夫人悄悄地对她们说:“我长久不回家了,此次回去,犹似旅居,哪里用得着许多人呢?你们之中有几个人暂且回娘家去,等我在那边住定之后再说。”众侍女便各自收拾零星物件,搬回娘家,邸内弄得散乱无章。夫人的用品,凡需要的,也都包装起来,以便运回。此时上下人等,无不哭泣,真乃凄凉之极!

子女三人,都还年幼无知,正在游戏。夫人都把他们叫来,对他们说道:“我宿世命苦,今已断绝希望,对这世间毫无留恋,只有听天由命了。你等来日方长,今后孤苦无依,毕竟使我不胜悲伤!你这女孩且跟我走,前途是好是坏,也顾不得了。你们两个男孩暂时也跟我去,但总不能与父亲断绝,还得常常来探望他。不过你们的父亲不把你们放在心上,你们的前途十分暗淡,恐怕不得享福。只要外祖父在世,你们将来总可获得一官半爵。但现今是源氏太政大臣与内大臣的世界,他们闻知了你们的情况,恐怕会看你们不起,你们要立身出世也是不容易的。如果出家为僧,遁入山林,那就叫我死也不能暝目了。”说着哭起来。三个孩子虽然不大懂得这话的意思,但也都皱着眉头哭了。几个乳母聚在一起,相与悲叹着说:“但看古代小说中所记,即使是世间一般慈爱的父亲,到了时移世变之时,也往往会追随后妻而疏远前妻的儿子。何况我们这位大将只有父亲的空名,在别人面前也毫无顾忌地看轻他们,想靠他提拔,恐怕是无望的吧!”

天色渐昏,彤云密布,即将下雪,暮色十分凄凉。来迎接的几位公子催促道:“天气坏得很呢,早点动身吧。”夫人只管揩着眼泪,茫然地沉思着。那女公子是髭黑大将所最锺爱的,她想:“我今后没有了父亲,怎么过日子呢?现在不能向他告别,今后恐无再见之缘了!”便俯伏在地,不肯跟母亲走。夫人抚慰她,对她说道:“你不肯走,使我更加伤心了!”女公子盼望父亲此刻回家,一心等候着。但天色已经如此晚了,髭黑大将岂肯回来呢?女公子平日坐时常倚靠在东面的柱子上,想起这柱子今后将让与别人倚靠,不胜感慨,便将一张桧皮色的纸折叠一下,匆匆地在纸上写一首诗,用簪端把纸塞进这柱子的裂缝里。其诗曰:“临别赠言真木柱①,多年相倚莫相忘!”

① 真木是罗汉松的日文名称。根据此诗,后来称这女子为真木柱。

不曾写完就嘤嘤地哭起来。夫人对她说道:“算了吧!”和诗云:“纵有多情真木柱,故人缘断岂能留?”

夫人的随身侍女们听了,都不胜悲伤。平日对庭前草木漫不经心,如今也觉得依依不舍。大家掩袖啜泣。木工君是髭黑大将的侍女,留住邸内。中将君赠以诗曰:“岩间浅水长留住,镇宅之君岂可离?②② 岩间泉水比喻木工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