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夕雾

①本回写源氏五十岁八月至冬季之事。

以诚实著名的贤人夕雾大将,终于对这一条院的落叶公主起了恋情,心中念念不忘。他在人前装作不忘故人旧情,时时诚恳地前往慰问,但积年愈久,心底里愈觉不甘如此便罢。老夫人觉得夕雾之诚恳十分难得,心甚感激。她近来生涯愈觉岑寂,夕雾常去访问,给她安慰不少。夕雾当初并非为了求爱而来访的。他想:“此刻态度一变,忽然提出求爱,实甚唐突。只有竭尽忠诚,将来公主未必不肯见容。”他想找个适当机会,探察公主心意如何。但公主一直不曾亲自与夕雾会面。夕雾正在找寻机会,想把心事向她明言,看她作何表示。忽然老夫人为鬼怪作祟,生起病来,移居比叡山麓小野地方的别墅里。老夫人早年皈依一位律师,此人善作祈祷,驱除鬼怪,现在笼闭山中,誓不入市。惟小野近在山麓,可以请他下来。移居时所需车辆人夫,均由夕雾备办。柏木的几个嫡亲兄弟,因为事务繁忙,生活烦乱,反而顾不到这位寡嫂家的事。其中长弟左大弁红梅,对公主并非没有恋情,曾经一度贸然求爱,惨遭公主坚决拒绝,此后便无颜再去访问。只有夕雾非常贤明,若无其事地常来亲近公主。

夕雾闻知老夫人请僧众举行祈祷,便备办种种布施物品及祈祷时所用净衣,遣人殷勤致送。老夫人患病,不能亲自作书答谢。众侍女说:“对这身分高贵的人,叫寻常人代笔答谢,似乎大不礼貌了。”便劝请公主作复。公主的手笔非常优美,寥寥数语,着墨不多,然而语甚亲切。夕雾看了越发恋恋不舍,为欲多看公主手笔,此后频频和她通信。夫人云居雁看见他们如此亲热,逆料将来定会生事,脸上时见不快之色。夕雾心有顾忌,虽欲亲赴小野访问,一时未便即刻实行。

八月中旬,野外秋色正美之时,夕雾渴望看看公主山居情状,便装作普通访友的样子,对云居雁说:“某某律师难得下山,我有要事和他商谈。老夫人患病在山,我也想乘便前往慰问。”便向小野出发了。随从人员不多,只带亲信五六人,都穿便服。一路上山道并不特别深僻,惟松崎地方山色颇佳,虽无奇岩怪石,而秋色十分娇艳。比较起都中富丽无匹的宫邸来,毕竟富有清趣,更饶雅兴。落叶公主的别墅围着低低的柴垣,却也别饶趣致。虽是暂住之处,气象实甚高雅。作为正厅的房间东面凸出的一室内,筑着一座祈祷坛。老夫人住在北厢,落叶公主住在西面的室中。当初老夫人说鬼怪不祥,公主不可同行。但公主哪里肯离开母亲!必欲追随入山。老夫人又恐鬼怪移到别人身上,故将居室稍稍隔离,和公主的房间不通。因为没有招待客人的房间,几个上等侍女便引导夕雾来到公主帘前,请他暂待,然后向老夫人通报。老夫人命侍女传言:“承蒙远道劳驾,盛情不胜感激。老身如果就此死去,无法报答公子大德,如今幸得苟延残喘。”夕雾答道:“尊驾移居之时,小生本当亲送,只因家父正有要事嘱办,以致不克如愿。此后又因杂务烦忙,一时未能造访,中心不胜悬念。多所怠慢,不胜歉憾。”

其时落叶公主躲在室内。但旅居之所,设备简略,公主坐处并不甚深,帘外自然可以闻知室内动静。夕雾听见轻微的衣衫窸窣声,知道公主在这里面,便觉神魂飞荡起来。当侍女往返传言之际,夕雾便趁空和向来熟识的侍女小少将君等人谈话,他说:“我经常访问,竭诚效劳,至今已历多年①。你们待我还是如此疏远,叫我好恨啊!让我坐在帘前,凭人传言,隐约通问,如此冷遇,我平生尚未经历过呢。外人都讪笑我,说我何等愚笨,我听了实甚难堪。如果我在年轻位卑、行动自由之时,多少学得一些调情求爱的本领,今天不会受此冷遇。象我这样忠厚诚实、数年如一日的人,世间实无其类。”他说时态度非常认真。众侍女猜测到他的心事了,互相扯衣推肘,悄悄地商谈:“由我们随便代答,反而难以为情。”便进去告诉公主:“他向我们如此诉苦,公主若不出而应对,似乎太不知情了。”公主答道:“母亲不能亲自应对,有失礼貌,我理应代为招待。然而母亲病势沉重,我悉心看护,自己也已精疲力尽,不能应对了。”侍女将此言转告夕雾,夕雾说道:“这是公主说的么?”便整一整衣冠,说道:“老夫人病势沉重,我非常担忧,情愿以身代受。这是为了什么原故呢?恕我放肆直言:依愚见,在老夫人神思清爽、心身复健之前,公主自身必须保重,务求平安无事,则对双方皆有利。公主以为我所关念的只是老夫人,而不知道我对公主多年以来怀念之诚。这真使我大失所望啊!”众侍女都说:“此言实甚有理。”

①柏木死已三年。

夕阳西沉,天色冥漠,自成佳趣。四周烟雾弥漫,山阴顿觉幽暗。鸣蜩四起,聒噪不已。墙根抚子盛开,迎风拜舞,袅娜可爱。庭前各种秋花,任意乱开。水声淙淙,凉气逼人,山风呼呼,其音凄厉;松涛万顷,奔腾澎湃。忽闻钟声响彻云霄,此乃宣告昼夜不断诵经的僧人轮班的时间到了,离座僧人和接替僧人的念诵声和合一致,音调非常庄严。夕雾身在其间,但觉所见所闻,无不凄凉动人,便满怀感慨,耽入沉思,竟不想回家去了。律师正在祈祷,诵念陀罗尼之声十分庄严。忽闻众侍女相告:老夫人病状不佳。大家就聚集到病房中去了。旅居之所,侍女本来不多,此时公主身边侍女极少,公主只是独坐沉思,四周肃静无声。夕雾觉得披露心事的时机到了。忽然夜雾四起,封锁窗户。他便叫道:“归途方向也迷失了,如何是好呢?”接着吟诗云。

“漫天夕雾添幽致,

欲出山家路途迷。”

落叶公主在室内答道:

“茅舍深藏烟雾里,

狂童俗客不相留。”

吟声异常的微。夕雾想象音容,不胜喜慰,真个忘记回家去了。他说:“这真是进退两难了!归路已经失迷,这夜雾笼罩的屋里又不便泊宿,势必被逐客了。我这不惯风流的人,遇到此种情况,不知如何是好。”他表示不想回去,并隐约吐露难于禁受的恋情。几年来落叶公主并非不知道夕雾的心事,但一向只装作不知。此时听见他出之于口,表示怨恨,便觉十分讨厌,越发默默不答了。夕雾叹息一声,心中反复寻思,觉得此种机会不易再得。他想:“即使被她看作没良心的轻薄儿,也无可如何了。至少总得教她知道我多年以来恋慕之心。”便召唤随从。右近卫府的一个将监,最近晋爵五位的,是他的亲信,此人应召来前。夕雾吩咐他道:“我有要事,必须与这位律师晤谈。但他此刻正在祈祷,不得空闲,不久就要休息的。我今夜准备在此泊宿,等到初夜功德完毕后到那边去见他。叫某某人等在此伺候。其余随从都到附近栗栖野的庄院中去,在那边取秣喂马。不可让许多人在这里吵闹。在这种地方泊宿,深恐外人知道了以为轻率,会乱造谣言呢。”将监心知话中有因,便奉命退去。夕雾若无其事地对侍女们说:“这等大雾,归途实在模糊难辨,今夜我只得在此借宿了。既然如此,就让我宿在这帘前吧。等到阿阇梨休息时,我就去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