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1)(第2/3页)

这件微妙而又麻烦的"事"(诚如托茨基所说),还在很早以前就开始了,约莫在十八年前吧.在俄国中部某省,在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一个最富有的庄园近旁,住着一位十分穷苦的小地主.此人因屡遭失败,而且因失败得十分荒唐而遐迩闻名......他是一位退伍军官,出身望族,起码在这点上他比托茨基略胜一筹.他名叫菲利普.亚历山德罗维奇.巴拉什科夫.他欠了一身债,东西都抵押出去了,但是他经过一番几乎像农夫一样的艰难困苦之后,终于勉勉强强地置起了一份小小的产业.在他稍有所成之后,便异常兴奋.他被希望所鼓舞因而兴高采烈,于是便动身到小县城去暂住几天.他此行的目的,是想见见他的一个最重要的债主,如果可能的话,便与他就如何还债等事宜彻底达成协议.但是他到县城后的第三天,他的村长从他那个小村庄骑马赶来了.他的一边面颊被火烧伤了,大胡子的四周也被火燎焦了.村长向他禀告:"领地遭了大火",就在昨天晌午.此外,"夫人也烧死了,孩子们倒还平安."巴拉什科夫虽然被"命运女神摔打"惯了,还是经受不住这件意外的打击,他疯了,而且一个月后就发热病死了.被烧毁的庄园,连同外出要饭的农民,都被卖出去抵债;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托茨基慈悲为怀,把巴拉什科夫的两个小女孩,一个六岁,一个七岁,收留了下来,给予抚养和教育.她俩从此便同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管家的孩子一起抚养长大.这管家是位退职官吏,拉家带口,子女很多,而且是德国人.过不多久,两个小姑娘就只剩了一个,名叫纳斯佳(纳斯塔西娅的小名.),最小的那个得百日咳死了;托茨基因为住在国外,很快也就把两个小女孩的事完全忘了.过了五年,有一天,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路过此地,想看看自己的庄园,突然在他的乡间住宅里,在那个德国人的家里,发现了一个出落得非常好看的孩子,一个十二.三岁,活泼可爱,聪明伶俐的小姑娘,长大了肯定美貌非凡;在这方面,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可以说慧眼独具,看准了万无一失.这次,他虽然在庄园里总共才住了几天,但是却做了妥善安排;从此,在小女孩的抚养教育上便发生了大的变化:为她聘请了一位可敬的.上了岁数的家庭女教师,她对培养少女们接受高等教育很有经验,是个瑞士人,很有学问,除了教授法语外,还教授其他学科.纳斯佳住进了那幢乡间住宅.从此,对小纳斯塔西娅的教育便大张旗鼓地开始了.过了整整四年,这教育便大功告成;家庭教师走了,而前来把纳斯佳接走的是位太太.她是一位女地主.也是托茨基先生的芳邻,不过这庄园不在此地,而在另一处遥远的省份.她得到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指示,并接受他的委托,把纳斯佳带走了.在这座不大的庄园里,也有一幢不大的.刚刚造好的木头房子;这房子收拾得分外雅致,而且这小村庄仿佛故意凑趣似的,叫做"快活村".这位女地主把纳斯佳直接带到这幢静悄悄的小屋,再说她自己是个无儿无女的寡妇,住得也不远,仅一俄里之遥,所以她也就搬来跟纳斯佳同住了.纳斯佳身边出现了一位年老的女管家和一名年轻的.有经验的侍女.室内有各种乐器.装帧精美的为少女精选的丛书.油画.版画.铅笔.画笔.颜料,还有一只模样怪可爱的小狗,又过了两星期,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便翩然光临......从那时起,他似乎特别爱上了这个偏僻的草原小村,每年夏天都来,而且一住就是两个月,甚至三个月,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约莫四年光景,生活过得平静而幸福,既富情趣,又高雅别致.

有一次发生了一件事,在初冬的某一天,也就是在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夏天之行后约莫四个月光景(他这次来快活村只住了两星期),突然风闻,或者不如说,有一个谣言不知怎么传到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耳朵里,说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将要在彼得堡娶一位大美人,一位有钱的大家闺秀为妻,......一句话,他正在攀龙附凤,缔结一门美满良缘.后来才弄明白,这一谣言并非在所有细节上都是正确的:婚礼云云,当时仅在计划之中,而且还在两可之间.但是,不管怎么说,从那时起,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命运中,毕竟发生了一件非同寻常的转折.她突然表现出异常果断,而且显露出一种完全出人意外的性格.她不假思索就撇下乡间那座小屋,突然出现在彼得堡,而且独自一人,直接去找托茨基.托茨基很惊讶,可是他刚要开口说话就发现,他必须完全改变章法,乃至改变音域的大小,过去运用得如此成功的妙趣横生的话题以及逻辑,等等,......总之,一切的一切都必须改变!坐在他面前的已经完全是另外一个女人了,与他迄今为止所认识的.七月里在快活村刚刚离开的那个女人,已经判若两人了.

他发现,这个新女人,第一,知道的和懂得的事情异乎寻常地多,......多得使他十分惊讶,这些知识她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呢?她究竟从哪儿获得这许多精确的观念的呢?(难道从她那少女丛书中学来的吗?)此外,她对法律也懂得异乎寻常地多,即使不是对于整个上流社会,起码对于上流社会所进行的某些事情,她也具有良好的知识;第二,她过去的性格完全变了,过去她的性格是羞怯的,像中学生一样捉摸不定,有时候天真活泼而又与众不同,因而显得十分迷人,有时候又落落寡欢.若有所思.大惊小怪.多疑.爱哭和不安.

现在则不然:一个异乎寻常和始料所不及的尤物,在他面前哈哈大笑,对他竭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并向他开门见山地说,除了深深的蔑视以外,她在自己心里从来不曾对他有过任何别的感情,在最初的惊诧之后,紧接着来的就是令人作呕的蔑视.这个变了样的女人声称,他即使马上就结婚,跟谁结婚都成,她完全无所谓,她所以来阻拦他的婚事,而且恨之入骨地加以阻挠,无非因为她想这么干,因此也必须这么干,......"我到这儿来,无非是想尽情地嘲笑你一番,因为现在终于轮到我来嘲笑你了."起码她口头上是这么说的,至于她心里怎么想,也许没有全说出来.但是当新的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在哈哈大笑,头头是道地讲述这一切的时候,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却在琢磨自己的心事,想尽可能整理一下自己那有点纷乱的思绪.这番琢磨和思考持续了不少时间;他前思后想,直到拿定主意,几乎花了两星期:但是过了两星期,他终于当机立断.问题在于,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当时已有五十上下,他又是一位极有名望和德高望重的人.他在上流社会和社会各界中的地位早已确立,而且基础十分牢固.他恰如一位十分体面的人所应该做的那样,钟爱自己.钟爱自己的宁静和舒适,胜过钟爱世界上的一切.他用毕生精力建立起来,并且具有如此美好形式的东西,决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破坏和一丝一毫的动摇.另一方面,因为富有经验和老于世故,托茨基很快而且异常正确地认识到,他现在与之打交道的这个女人,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女人,这女人不仅威胁一下就算了,而且说得到做得到,主要是这女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而且世界上任何东西她都不放在眼里,因此也就无从诱惑她.这里显然另有一种东西,暗示某种精神上和心灵上的骚乱,......它类似某种浪漫主义的愤懑,而且天知道这种愤懑向谁而来和因何而来,它又类似于某种失去分寸.永无餍足的蔑视感......一句话,是一种在上流社会看来极端可笑而又绝不容许产生的感情!任何一位正派人遇到这类事情,简直如同彻头彻尾地遭到上帝的惩罚.不用说,利用托茨基的财富和关系,完全可以当机立断地做点小小的.完全无伤大雅的缺德事,以免不快.另一方面,同样显而易见的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本人决无能力做出任何有害的事情来,哪怕打官司,她也决不会去告状;甚至于她也不可能大吵大闹,因为要约束她,不许她乱说乱动,永远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这一切只有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像常人在类似的情况下一样行动,而不是太出格,方能奏效.但是这儿,托茨基的真知灼见又派上用场了:他善于正确无误地看出,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本人也十分清楚地懂得,她要打官司,那是不足为害的,但是她似乎另有成竹在胸......她那闪亮的眼睛,也表明了这点.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不珍惜任何东西,而最不珍惜的是她自己(需要有非凡的聪明和洞察力,才能在这时看出她早已不再珍惜她自己了,才能使他这样一个怀疑派和上流社会的无耻之徒当真相信这种感情的严重性),她可能自我毁灭,无可挽回地和岂有此理地自我毁灭,哪怕去西伯利亚服苦役也在所不惜,其目的就是要污辱她对之深恶痛绝的那个人.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从不掩饰他有点胆小怕事,或者毋宁说他非常保守.如果他知道,比如说,他将在结婚时被杀,或者将会发生某种这一类在上流社会看来极不体面的.可笑的和不愉快的事,他当然是害怕的,但他害怕的不是他将被杀,受伤流血或者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中唾脸,等等,而是害怕这事以如此不自然和反常的形式出现.要知道,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曾扬言要这么干,虽然没有明说;他知道,她非常了解他,而且透彻地研究过他,因此她知道用什么手段来打击他.但是由于婚礼云云,确实还仅在酝酿之中,因此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也就低声下气地向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让了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