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九章(第2/3页)

公爵说上面这几句话时,语调很不平静,说话时断时续,还常常喘不过气来.这一切都表明他非常激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好奇地看着他,但是已经不笑了.就在这时候,蓦地从紧紧围住公爵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人群后面,传来一个新的洪亮的声音,好像把人群劈开,一分两半.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面前赫然站着这里的一家之主......伊沃尔金将军.他身穿燕尾服和干净的胸衣(旧时穿在西服和礼服下面作装饰用的衬衣.),他的胡子也染了.

这可真叫加尼亚受不了啦.

他自尊心很强,虚荣到了神经过敏和犯疑心病的地步;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在寻找一个支点,让生活过得体面些,也显得有身份些;他感到,在他所选定的这条路上,他还是名新手,弄不好兴许就栽了;因为他在家里一向独断专行,所以横下心来,撕破脸皮,蛮不讲理,但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面前,他还不敢造次,因为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直到最后一分钟都让他摸不准吃不透,而且把他无情地玩弄于股掌之上;有人告诉他,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自己的话来说,他不过是名"没有耐心的穷要饭的";他一再指天发誓,将来一定要为这一切狠狠地报复她,与此同时,有时他又孩子气地私下里幻想将来能够应付裕如,化解所有的矛盾,......可是现在,他还必须喝下这杯苦酒,特别是此时此刻,必须硬着头皮喝下去!还有件事是他始料所不及的,这也是对于虚荣心很强的人的最可怕的折磨......在自己家里为自己亲人而感到脸红这种痛苦,居然落到了他的头上."说到底,我所取得的报酬,能弥补我为此而付出的代价吗!"这一想法在这一瞬间闪过了加尼亚的脑海.

就在这时候,出现了他最近这两个月来仅在夜里做恶梦时才梦见.使他毛骨悚然而又羞愧无地的事.他父亲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在家中相遇的这出折子戏终于演出了.他有时候为了自寻烦恼,也曾设想过将来举行婚礼时将军的模样,但是他从来不敢把这一令人痛苦的画面想到底,想了会儿就赶紧丢开.也许,他过分夸大了自己的灾难;但是,虚荣心很强的人从来都这样.这两个月来,他左思右想,终于拿定了主意,他向自己保证,无论如何要想个办法约束一下父亲,让他销声匿迹,如果可能,甚至让他暂时离开彼得堡,而不管他母亲是否同意这样做.十分钟前,也就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刚进来的时候,他都吓糊涂了,因此完全忘记了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可能出场这件事,因此没有做任何安排.可现在,将军赫然出现在大家面前,而且郑重其事地做了准备,穿上了燕尾服,而且恰好出现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在寻找机会来尽情嘲笑他和他的家属"(他对此深信不疑)的时候.说真格的,她这次来访不是为了这个,还能来干什么呢?她到这儿来是为了同他母亲和妹妹亲近亲近,还是到他家来存心侮辱她们呢?但是,从双方的态势来看,已经毫无疑问:他的母亲和妹妹受尽人家糟蹋地坐在一边,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却似乎忘了她们母女俩跟她在同一间屋里......她既然旁若无人地抱着这样的态度,自然另有目的!

费德先科搀扶着将军,把他领到前面.

"在下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伊沃尔金,"将军微笑着,弯了弯腰,神气活现地说道,"一个落魄的老兵,一家之主.寒舍不胜荣幸,能够接纳如此美艳绝伦......"他没有说完;费德先科急忙把椅子塞在他身后,因为将军刚吃过饭,两腿有点发软,所以他扑通一声跌到,或者不如说,跌坐在椅子上;但是这并没有使他脸红.他端坐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对面,摆出一副愉快的面容,然后慢悠悠地.装腔作势地拿起她的手指贴到自己嘴唇上.总之,要使将军难为情,那是相当难的.他的外表,除了有些邋遢以外,看去还相当体面,这点,他自己也很清楚.他过去也曾跻身于上流社会,他被彻底排除出上流社会总共也才两.三年工夫.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才肆无忌惮地放纵自己的某些弱点;但是他至今还保有一种圆熟而又雍容愉快的风度.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对于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出现似乎感到异常高兴,关于此公,她当然已有耳闻.

"听说小儿......"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口道.

"是的,令郎!您这当爸爸的倒好!为什么从来不看见你到舍下来?您自己躲起来了呢,还是令郎把您藏起来了?您尽可以去找我嘛,不会损害任何人的名誉的.""十九世纪的儿女及其双亲......"将军又开口道.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请您让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出去一下,有人找他,"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大声说.

"放他走!哪能呢,我久闻将军大名,早思一见!他有什么事?他不是退伍了吗?您不会离开我吧,将军,您不会走吧?""我向您保证,他一定会亲临府上拜访,但是现在他需要休息.""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他们说您需要休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就好像一个被抢走玩具.爱使性子的小傻瓜似的,做了一个表示不满和讨嫌的鬼脸,叫道.将军正好在努力使自己的地位变得更可笑.

"宝贝儿!宝贝儿!"他庄重地转向妻子,把一只手按住胸口,责怪地说.

"妈,您不想离开这里吗?"瓦里娅大声问.

"不,瓦里娅,我要坐到底."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不可能不听到她们母女间的一问一答,但是她心头的快乐有增无已,似乎变得更开心了.她立刻又向将军问了一连串问题,五分钟后,将军已变得心花怒放,兴高采烈,在一片哄堂大笑中大发宏论.

科利亚拉拉公爵的后襟.

"您想个办法把他弄走吧!不行吗?劳您驾了!"这个可怜的男孩的两眼甚至燃烧着愤怒的眼泪."噢,该死的甘卡(加尼亚的蔑称.)!"他自言自语地加了一句.

"我的确同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是至交,"将军对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提出的一连串问题信口开河地答道."我.他,以及已故的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什金公爵(将军又说错了:把公爵的名字说成了他父亲的名字.)(今天,在阔别二十年之后我又拥抱了他的公子),我们三人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的三骑士:阿多斯.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大仲马《三个火枪手》中的三位主人公.).但是,可叹,一个已长眠地下,被诽谤和子弹击中,另一个端坐在诸位前面,还在同诽谤和子弹斗争......""同子弹!"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叫道.

"子弹就在这里,在我胸膛里,不过我中弹是在卡尔斯(土耳其东北部的国防重镇.意指一八五五年,在克里米亚战争中,俄军围困卡尔斯时受的伤.).天气不好就感到疼.而在所有其他方面,我仍旧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随便出去走走,散散步,在我常去的咖啡店里,像公余之暇的资产者一样,玩玩跳棋,看看《Indépendance》(法语:《独立报》.此处指《比利时独立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写作《白痴》时,常常阅读这份报纸.).至于我们那位波尔多斯,也就是叶潘钦,自从前年在火车上发生那桩哈巴狗事件以后,我就同他一刀两断了.""哈巴狗!这是怎么回事儿!"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非常好奇地问."哈巴狗事件?慢,而且在火车上!......"她好像在回想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