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六章(2)(第2/4页)

这里所说的"将军",指莫斯科监狱医院主任医官费奥多尔.彼得罗维奇.哈斯(一七八○—一八五三).在沙皇尼古拉一世时代,他为在押犯和流放犯做过许多好事;免费为犯人看病,把自己的东西施舍给他们,在俄国老百姓中名气很大,认为他是大好人.),从他的姓看像是个日耳曼人;他整个一生都奔走于监狱和罪犯们之间,每一批解送到西伯利亚去的罪犯,都预先知道会有一位‘老将军,到麻雀山(即现在莫斯科的列宁山.)来看他们.他做事非常严肃和虔诚;他到来之后,就逐一巡视站在他周围的一排排流放犯,在每个人面前停下来,询问他们需要什么,他几乎从来不对任何人说教,管他们大家叫‘亲爱的,.他送给大家钱,送来各种必需品......包脚布.裹腿.麻布,有时候还拿来一些劝人行善的书,将这些书分发给每个识字的人,深信他们会在路上读这些书,由识字的人读给不识字的人听.他很少问这些人到底犯了什么罪,除非犯人自动讲出来,他才听.所有的犯人在他眼里都是平等的,没有差别.他跟他们说话就跟同亲兄弟说话一样,但是最后连他们自己也开始把他看作自己的父亲了.如果他看到某个抱着孩子的女犯人,就会走过去,抚mo孩子,弹弹手指头,逗孩子笑.多年来他一直这样做,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的英名不胫而走,全俄国.全西伯利亚人都知道他,也就是所有的犯人都知道他.有一个曾经在西伯利亚待过的人告诉我,他亲眼看到有些罪大恶极的犯人,至今还念念不忘将军,其实,将军去看他们,至多也只会发给每人二十戈比.诚然,他们怀念他时也并不热诚,或者也不十分严肃.这些"不幸的人"中有一个人,杀害过十二条人命,残害过六名小孩,仅仅因为一时兴起(据说,这样的人是常有的),忽然有一天,也许是长达二十年岁月中的头一次,忽然无缘无故地叹了口气,说道:‘不知道那位老将军怎么样了,是不是还活着?,他说这话时,也许还会发出一声冷笑,......也不过如此而已.可是,您又从何得知,这位他二十年都没有忘记的‘老将军,在他心里永远投下了一颗怎样的种子呢?巴赫穆托夫,您又从何得知,一个个人之接近另一个个人,在被接近的这个人的命运中将会具有怎样的意义呢?......要知道,这是整个生命之树以及我们看不见.摸不着,无从知晓的多得不可胜数的分杈.最优秀的象棋选手,他们中脑子最灵的人,也不过能预先看出几步棋;有人写到一位法国选手能预先看出十步棋,就认为这简直是奇迹.这里究竟有多少步棋,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未知数呢?您投下您的一颗种子,投下您的一份‘施舍,,以及您不论用什么形式做的一件好事,也就是向别人献出了您身上的一部分,并把他人身上的一部分化为己有;你们彼此互相接近了;再稍加注意,您就会得到报酬,非但增加了知识,而且还会有些完全出乎意外的发现.您最后一定会把您所从事的事业看作一门学问;它一定会使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且还会使您的整个生活得到充实.从另一方面说,您的全部思想,您投下的所有种子,也许您自己都忘了,却会生根发芽和成长壮大;而从您手里得到这颗种子的人,又会转送给别人.您怎么知道,您在解决人类的未来命运中又将起到怎样的作用呢?假如您有知识,而且又毕生从事这项工作的话,最后一定会使您臻于至善,您就可能投下一颗巨大的种子,使您的丰硕的思想遗产传诸后人,流芳百世,那么......,如此等等,我当时说了许多.

"‘说这话的时候不妨想想,您已风雨飘摇,不久于人世了!,巴赫穆托夫似乎在热烈地谴责什么人似的叫道.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站在一座桥上,凭栏眺望涅瓦河.

"‘您知道我产生了一个什么念头?,我伏在桥栏上,探身向前,问道.

"‘难道想跳河?,巴赫穆托夫几乎惊恐地叫起来.也许,他从我的脸上看出了我的想法.

"‘不,我目前只有一个想法,我想:我现在只能再活三.两个月,也许四个月了;但是,比如说吧,总共只剩下两个月了,可是我却非常想做一件好事,可是这事要求做很多工作,需要奔走和张罗,就像我们这位大夫的事情一样,那么,在这种情况下,由于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只能放弃干这事,另外再去找一件小一些的.力所能及的‘好事,(如果我不能自已,非常想做好事的话).您得承认,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想法!,"可怜的巴赫穆托夫非常替我担心;他把我一直送到家门口,而且非常知趣地一次也没来安慰我,几乎一直保持着沉默.跟我告别的时候,他热烈地跟我握了手,并请求我允许他常常来看我.我回答说,如果他来看我,是想‘安慰,我(因为即使他保持沉默,还是想给我以安慰,我向他说明了这点),那么他的每次来访,无非让我更多地想到我已死期不远.他耸耸肩膀,但是不得不同意我的看法;我们分手时相当客气,这是我开头甚至没有料到的.

"但是,在这天晚上和这天夜里,却投下了我‘最后的信念,的第一颗种子.我贪婪地抓住我的这一新想法,贪婪地分析这一想法的所有细微曲折之处和它的所有表现形式(我整夜没睡),我想得越深,领会得也就越深刻,因此也就更加害怕.可怕的恐惧终于向我袭来,而且这种恐惧在以后的几天里一直没有离开过我.有时候,当我想到我的这种经常不断的恐惧时,又蓦地被一种新的恐怖弄得不寒而栗:我根据这种恐惧可以得出结论:我的这一‘最后信念,在我心中已经根深蒂固,它一定会得到解决.但是真要解决它,我又缺少决心.又过了三星期,一切都完了,决心也下定了,但是下定这一决心是因为出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在我的这个说明里,我标明了所有这些数字和日期.其实标也罢,不标也罢,我都无所谓,但是现在(也许,仅仅在此时此刻)我希望那些将要评论我的所作所为的人,能够清楚地看到,我的‘最后信念,是从怎样的一连串逻辑结论中得出来的.我刚才在上面写到,我缺乏实行我的‘最后信念,的最终决心,后来终于有了这一决心,但是好像完全不是从逻辑结论中得出来的,而是因为某个奇怪的推动,因为出了一件怪事,也许这事跟事情的进程毫无关系.约莫十天前,罗戈任因为一件私事前来找我,所为何事,恕不赘述.我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罗戈任,但是关于他的情况我时有耳闻.我向他提供了他所需要的情况,他很快就走了,因为他此来的目的就是为了了解情况,因此我们之间的事也就完了.但是他却使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天一整天,我都处在一些奇怪的想法的影响下,因此我决定第二天亲自上他府上回访.罗戈任显然并不欢迎我来,甚至还‘客气地,向我暗示,我们没有必要继续来往;但是,我还是度过了饶有兴趣的一小时,大概,他也是这样.我们两人之间,存在极大的反差,这一点我们俩不能不表露出来,尤其是我:我是一个日薄西山.来日无多的人,他却是个精力充沛.身强力壮.只关心眼前的人,根本不去考虑‘最后的,结论.数字或者与那事无关的任何事,即......即......与那件使他发狂的事无关的任何事;请罗戈任先生恕我直言,因为我是一个蹩脚的文人,不知道应该怎样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尽管他对我很不客气,我还是觉得他是一个有头脑的人,他对许多事是能够理解的,虽然他对不相干的事兴趣索然,无暇理会.我没有向他暗示我的‘最后信念,,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在听我说话的时候已经猜到了我的心思.他始终一言不发,他非常不爱说话.我临走时向他暗示,尽管我们之间正好相反,有这么多不同,但是Lesextrémitéssetouchent(法语:相反相成.)(我用俄语向他作了说明),因此,他本人也许并不像表面看来那样,对我的‘最后信念,完全格格不入.他对我的这句话报以一个非常阴郁的苦笑,接着便站起身来,亲自给我找到了帽子,摆出一副似乎我自己想走的模样,其实是他把我撵出了他那阴森森的房子,可是却装模作样地像在恭恭敬敬地送我.他那房子使我吃了一惊:像座公墓,他似乎很喜欢这房子,不过,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身强力壮,精力充沛,本身就很充实,不需要环境来衬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