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六章(2)(第3/4页)

"这次对罗戈任的拜访使我精疲力尽.此外,从早晨起,我就感到不舒服;傍晚,我感到很虚弱,就躺到床上,可是我偶尔感到烧得很厉害,甚至有时候还说胡话.科利亚一直陪我坐到十一点钟.不过他说了什么和我们两人说了什么,我还是都记得的.但是有时候,当我合上眼睛,伊万.福米奇的形象就常常呈现在我眼前,他似乎发了财,得了几百万.他绞尽脑汁,始终想不出来,把这些钱放哪儿是好,他生怕别人来偷他的钱,怕得浑身发抖,最后才决定把钱埋在地底下.后来,我给他出了个主意,与其把这么一大堆金币白白埋在地底下,还不如用这堆金子给那个‘冻死,的孩子做一口金棺材呢,为此就必须把这孩子再从地下挖出来.我这个嘲弄性的建议,苏里科夫居然含着似乎感激的眼泪接受了,并且动手立即执行这一计划.我好像啐了口唾沫,离开他走了.当我完全清醒过来以后,科利亚对我说,我根本没睡,在所有这段时间里,一直在跟他谈苏里科夫.我有时候非常苦闷和十分惊慌,因此科利亚离开我的时候很不放心.当我站起来等他走出去以后锁门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不久前在罗戈任家一间阴森森的客厅的房门上方看到的一幅画(参见本书第二部第四章.).这幅画是他路过那儿时亲自指给我看的;我在这幅画前足足站了好像五分钟.这幅画在艺术上并没什么可取之处;但却在我身上引起了某种奇怪的不安.

"这幅画画的是刚刚从十字架上卸下来的基督.我觉得,画家们画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或从十字架上卸下来的基督时,一般都习惯于把他的脸画得依旧非常美;甚至在他经受最可怕的痛苦时,他们也在想方设法保留这种美.但是在罗戈任家的那幅画里却毫无美可言;这完全是一具尸体,还在他被钉上十字架以前,当他背着十字架,摔倒在十字架下的时候,就受了无数的苦.无数的伤.无数的折磨以及狱卒的鞭打和众百姓的殴打,最后,又在长达六小时中(根据我的计算,起码有六小时)经受了被钉十字架的痛苦.当然,这是一个刚刚从十字架上卸下来的人的脸,也就是说,脸上还留有很多活的,温暖的气息;他脸上的表情还没来得及僵硬,因此死者的脸上还看得出痛苦,似乎他现在还感觉得到的痛苦(这位画家很好地抓住了这点);然而这脸却画得毫不留情;这完全合乎人之常情,一个人,不管他是谁,在经过如许痛苦之后,他的尸体的确应当如此.我知道,基督教会在耶稣纪元之初就认定,基督受难并不是象征性的,而是确有其事,因此他的肉体在十字架上也应当完全.彻底地服从自然法则.这幅画上,他的脸被打得皮开肉绽,十分可怕,脸被打肿了,脸上有一块块青紫,可怕地肿了起来,而且血迹斑斑,张开两眼,眼珠歪斜;暴露在外的两大块眼白,发出死人般的.形同玻璃似的光泽.但是,令人纳闷的是,当你看着这具受尽苦难的人的尸体时,不由得会产生一种特别的.令人好奇的问题:如果他的所有门徒,他未来的主要信徒们看到这样一具尸体(这尸体想必一定是这样的),那些跟随他.并站在十字架旁的妇女们,以及所有那些信仰他.崇拜他的人看到这样一具尸体后,又怎会相信这位受苦受难的基督能够复活呢?这不由得使人产生一个想法,既然死亡这么可怕,自然法则又这么强大,那怎样才能战胜它们呢?那个人在自己生前曾经不止一次地战胜过自然,自然对他惟命是从,当他喊道:‘大利大古米,(意为:闺女,我吩咐你起来.),......这闺女就起来了,‘拉撒路,出来,,......那死人就出来了(以上的话和故事,分别见《新约.马可福音》第五章第四十一.四十二节和《新约.约翰福音》第十一章第四十三节.),可是现在连他都战胜不了自然法则,我们又怎能克服这些法则呢?在看这幅画的时候,就使人产生一种幻觉,仿佛自然是一头巨大的.心如铁石的.不会说话的野兽,或者不如说,不如更正确得多地说,虽然说来奇怪,像一台结构新颖的硕大无朋的机器,它毫无意义地一把抓起了伟大的无价之宝......人,把他碾成齑粉,一口吞进肚里,既冷漠又无情,......可是这个人的价值却低得上整个大自然.它的一切法则和整个大地,也许大地之所以创造出来,完全是为了这个人能够降临人世!这幅画所要表现的似乎正是这一概念,即世上有一种无耻而又毫无意义的.永恒的黑势力,一切都听命于它,而看着这幅画,你们也会身不由己地产生这一想法.那些站在死人周围的活人(这幅画上,这样的人一个也没有),在一下子粉碎了他们的一切希望和几乎是信仰的这个晚上,该感到多么可怕的悲哀和惊慌啊.他们一定会在极大的恐怖中四散逃走,虽然他们每个人心中带走了一个永远无法从他们心中拔除的了不起的想法.如果这位人类的导师能够在行刑之前看到自己的这一形象,他还能这样从容地走上十字架,像现在这样从容就义吗?看这幅画的时候,心头会不由得产生这样的问题.

"科利亚离开后的整整一个半小时,我时断时续.若隐若现地看到了这一切,也许的确是在生病,做恶梦,但是有时候又形象逼真.难道没有形象的东西能够幻化成形象吗?但是有时候我似乎觉得,我看得见这个没有穷尽的力量,看得见这个冷酷.黑暗.默默无言的活物,但是它的外形奇特,简直难以想象.我记得,似乎有人拉着我的手,手里擎着蜡烛,指给我看一只又大又恶心的毒蜘蛛,并告诉我说,这就是那个最黑暗.最冷酷无情而又无所不能.无所不为的活物,接着他便开始嘲笑我的愤怒.我房间的圣像前,夜里总点着一盏长明灯,......光线暗淡而又微弱,但是可以看清一切,凑在灯下还能读书.我估计,那时已经十二点多了;我躺在那里,完全睡不着,睁大了双眼;蓦地,我的房门打开了,罗戈任走了进来."他进来后,关上了门,默默地看了看我,接着便轻手轻脚地走到犄角的一张桌子旁,这张桌子几乎就放在那盏长明灯下面.我很惊讶地看着他,看他准备做什么;罗戈任把胳膊肘支在小桌上,抬头默默地望着我.这样过了两三分钟,我记得,他的沉默使我十分生气和非带懊丧.为什么他不肯说话呢?他这么晚还到我这里来,我当然觉得奇怪,但是我记得,我并没有因为这点而大惊小怪.甚至恰好相反:今天上午我虽然没有向他明明白白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是我知道他是懂得我的意思的;而这一想法性质严重,为了这事,当然,可以再来谈一次,哪怕时间很晚,来谈谈总是可以的.我以为他就是为这件事来的.上午,我们分手的时候,有点互相敌对,我甚至记得,他以嘲讽的态度望了我两三次.现在我在他的目光里就看到这种嘲弄的神态,他使我生气的也正是这一表情.至于这人就是罗戈任,不是幻影,也不是幻觉,一开始我就不曾有过丝毫怀疑.甚至连想都没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