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十一章(2)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到底在哪儿呢?"公爵气喘吁吁地问道.

"她......在这儿,"罗戈任好像并不急于回答,少顷,才慢慢地说道.

"到底在哪?"

罗戈任抬起眼睛,定神看了看公爵:"走......"他说话一直压低了声音,不慌不忙,慢条斯理,而且跟从前一样,若有所思,令人纳闷.甚至在他讲窗帷的时候,也似乎顾左右而言他,尽管他讲得津津有味,有声有色.

他俩走进书房.自从上回公爵来过以后,这屋里发生了一些变化:整个房间挂了一大块绿色的花缎丝质帷幕(帷幕两头留有出入口),因而把放有罗戈任床铺的凹室与书房隔了开来.沉重的帷幕放了下来,遮蔽了出入口.但是屋里很黑;彼得堡夏季的"白"夜也开始暗下来,要不是天上高挂着一轮满月,在罗戈任窗帷低垂的黑黢黢的屋里,就很难看清什么东西了.诚然,还可以看见脸,虽然不很清晰.罗戈任的脸跟往常一样,十分苍白;他的两眼注视着公爵,在熠熠发光,但又似乎纹丝不动.

"你不能点支蜡烛吗?"公爵问.

"不,不必,"罗戈任回答,说罢便抓住公爵的胳膊,把他按到椅子上;自己则坐在他对面,并把自己的椅子向他身边挪了挪,以致他的膝盖都差点碰到了公爵的膝盖.他们两人中间,稍靠边一点,有一张小圆桌."坐下,咱俩先坐一会儿!"他说,仿佛在劝公爵坐一会儿似的.沉默了约莫一分钟."我早料到你准住那家旅店,"他开口道,就像有时候在谈正题之前,人们总要先谈一点与此事没有直接关系的不相干的琐事似的,"我一进楼道就想,没准,他现在就坐在那儿等我,就像我那会儿等他一样?去过老师太太家了?""去过了,"公爵的心在剧列跳动,好不容易才说出了话.

"我连这点也想到了.我想,肯定会有些闲言碎语......后来又想:我要把他领到这里来住一宿,让我们这一夜在一起......""罗戈任!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在哪儿?"公爵突然低声问,他浑身发抖地站了起来.罗戈任也站起身来.

"在那儿,"他低声说,摆了摆头,指着帷幕后面.

"睡着了?"公爵低声问.

罗戈任又跟方才似的,定神看了看他.

"要不,咱俩过去吧!......不过你......好,过去吧!"他掀起帷幕,站在一旁,又转过脸来,对着公爵.

"请进!"他摆头指着帷幕后面,请公爵先进去.公爵走了进去.

"这里黑黢黢的,"他说.

"能看见!"罗戈任喃喃道.

"我勉强看见......一张床.""走近点嘛,"罗戈任低声建议.

公爵又走近了点,一步,两步,便停了下来.在他站着,注视了一.两分钟;两人,在所有这段时间里,都站在床铺旁,一句话也没有说;公爵的心在跳,似乎屋子里,在这屋子死一般的寂静中,都听得见他的心在跳.但是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已经能够看清楚整个床铺了;床上睡着一个人,一丝不动地睡着;听不见一点动静,也听不到一点呼吸.睡着的那人盖着一条白色床单,连头蒙住,但四肢仍旧模模糊糊地看得出来;不过,从隆起的形状看,这人直挺挺地躺着.周围一片凌乱,床上,脚头,床旁的沙发椅上,甚至地板上,到处扔着脱下的衣服.贵重的白色的绸衣绸裙.鲜花和缎带.床头旁的一张小桌上,摘下的.随便乱扔在一边的钻石在发着光.脚头,有一些花边被团成一团,而在白色的花边上,从床单下,露出一只光着的脚尖;这脚尖看上去像是用大理石雕出来似的,可怕地一动不动.公爵边看边感到,他越看下去,房间里就越显得死气沉沉,静得可怕.一只睡醒了的苍蝇,突然嗡嗡地叫了起来,从床上飞过,到床头便停了下来,不再出声.公爵打了个冷战.

"出去吧,"罗戈任碰了一下他的胳臂.

他俩走了出来,又在方才坐过的那两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又四目相对,促膝而坐.公爵在发抖,而且抖得越来越厉害,他用疑问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看着罗戈任.

"我发现,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你在发抖,"罗戈任终于开口道,"跟您过去身体有病的时候差不多,记得吗,在莫斯科就有过这样的情况?或者,就跟你过去老毛病发作前一模一样,现在拿你怎么办呢?我倒没辙了......"公爵竖起耳朵听他说话,极力想弄明白他究竟在说什么,并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

"是你干的?"他摆了摆头,指着帷幕,终于问出了声.

"是我......"罗戈任垂下了眼睛,低声道.

两人沉默了大约五分钟.

"因为,"罗戈任又突然继续说下去,好像根本没有中断过谈话似的,"因为倘若你的病现在又发作,又喊叫起来,那么在街上,在院子里,也许有人会听见的,他们会猜到有人在屋里过夜,就会来敲门,就会进来......因为他们都以为我不在家.我连蜡烛也没点,就是怕有人从街上或者从院子里看到光,因为我不在家的时候,常常一连三.四天都没人进来收拾屋子,一向都这样.因此,为了不让有人知道咱俩要在这里过夜......""等等,"公爵说,"我上回来的时候,曾经问过看门人和那位老太太: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有没有在这里过夜?可见,他们已经知道了.""我知道你问过他们.我对帕夫努捷耶芙娜说,昨天,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来过,可是当天就回帕夫洛夫斯克去了,她在我这儿总共只待了十分钟.他们并不知道她在这儿过夜......没人知道.我们俩昨天就是这样进来的,神不知鬼不觉,就像今天跟你进来的时候一样.我路上还想,她可能不愿意偷偷摸摸地进来,......没那回事!她说话悄悄的,走路轻轻的,她提起裙子,不让衣服发出声音,在楼梯上,她还伸出一只手指警告我,不让我出声,......她总怕你会来.她在火车上完全跟疯子一样,全是因为怕,是她自己愿意到我这里来过夜的;起先,我想把她送到那位老师的太太家,在从前那套房间里过夜......哪成呀!她说:‘在那儿,他天一亮就会找到我的,你先把我藏起来,明天一早上莫斯科.,后来,她又想躲到奥廖尔(城市名,在彼得堡的东南方.)去.临睡的时候还老说,要去奥廖尔......""等等;你现在怎么办,帕尔芬,你打算怎么办?""你老发抖,我疑心你会犯病.今天,咱俩就在这里过夜,在一起.除了那床被褥,这里就没别的了,我是这么想的,把那两张长沙发上的坐垫和靠垫全拿下来,就在这里,在帷幕旁边,并排铺在一起,你一半,我一半,就睡一块儿.因为万一进来人了,一看,一找,就会立刻看到她,把她抬走的.他们一定会盘问我.我就会说是我干的,他们就会立刻把我带走.还不如让她现在就躺那儿,躺在咱俩旁边,挨着我和你......""对,对!"公爵热烈地赞同道.

"那么,不自首,也不让抬步.""说什么也不让!"公爵断然道,"坚决不让!""我也是这么决定的,说什么也不让,老弟,不把她交给任何人!今天夜里,咱们俩就悄悄地过一夜.今天,我一共才出门一小时,一清早,此外,我一直守着她.后来,天快黑的时候,又出去找你.我还担心一点,天气闷热,怕有味.你闻到气味了吗?""也许闻到了,我不知道.天亮前,肯定会有气味的.""我把她用漆布盖上了,一块很好的美国漆布,漆布上还盖了层床单,还放了四瓶打开的日丹诺夫药水(一种消毒和除臭用的药水,发明人是日丹诺夫,故名.),现在还在那里放着.""就跟那儿......在莫斯科一样吗(参见本书第一部第十五章有关马祖林杀人案的注释.马祖林也用一块"美国漆布"盖住被害人的尸体,也在尸体旁放了四瓶日丹诺夫药水.)?""因为怕有味,老弟.而她,你知道,是怎么躺着的吗......明天早晨,天一亮,你看看就知道了.你怎么啦,都站不起来了?"罗戈任看到公爵一个劲地发抖,抖得都站不起来了,又担心又惊讶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