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第3/4页)

“咱们走吧!走吧!”父亲对他说。“咱们回家去吧!”

“爸爸!他们为什么……揍死……这匹可怜的马!”他呜呜咽咽哭起来,可是他透不过气来了,他的话变成了一片叫喊声,从他那感到压抑的胸腔里冲了出来。

“他们都喝醉了,他们都在胡闹,不关咱们的事,咱们走吧!”父亲说。他用双手搂住父亲,可是他觉得胸口憋闷,闷得慌。他想舒口气,忽然大叫一声,醒了。

他醒了,浑身汗水淋漓,头发都给汗湿了,气喘吁吁,胆战心惊地支起了半截身子。

“谢天谢地,这不过是一个梦!”他说着,就坐在一棵树底下,深深地舒了口气。“可是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是不是在发烧:做了这样一个噩梦。”

他仿佛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了;心绪烦乱,闷闷不乐。他把两个臂肘支在膝上,用两手托住了头。

“天哪!”他忽然大叫起来。“难道,难道我真的会拿起斧头砍她的脑袋,打碎她的脑壳……溜滑地踏过一摊发黏的温血,撬开锁,偷窃,发抖……躲藏起来,浑身溅满鲜血……拿着斧头……天哪,难道?”

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身子索索地抖得像片树叶子。

“我这是怎么啦!”他继续想道,又坐起来,仿佛大吃一惊似的。“我知道,我不能干这种事,那么为什么我直到目前还让自己苦恼着呢?还在昨天,就是昨天,我就为着这个目的而……去试探过,昨天我不是完全明白了,我会受不了的……为什么我现在又……为什么我到现在还疑惑不决呢?昨天我下楼的时候,我不是说过,这是卑鄙的、下流的,可恶,可恶……我从梦里醒来的时候,这个念头使我恶心,使我恐惧……“不,我会受不了的,会受不了的!就算我的这些计划都是无可怀疑的,就算我在这个月里所决定的事像白天一样清楚,像算术一样准确。天哪!我还是不敢!要知道,我会受不了的,会受不了的!……那么,为什么,为什么到现在还……”

他站起来了,惊讶地四下望望,仿佛感到奇怪似的:他为什么上这儿来呢;他向T桥走去。他脸色惨白,双目炯炯发光,四肢乏力,可是他的呼吸好像忽然轻松些了。他觉得,他已经卸下了这个压在身上这么久的可怕的重担。他心头忽然感到轻松而宁静了。“上帝!”他祈祷起来。“给我指点一条路吧,我抛弃这个该死的……我的梦想!”

他走过桥的时候,悄悄地、心境宁静地望着涅瓦河,望着那嫣红的夕阳。虽然他身子衰弱乏力,但他甚至不觉得疲劳。仿佛他心上那个足足化了一个月脓的疮忽然破裂了。自由了,自由了!他现在摆脱了这些魔力,摆脱了妖术和诱惑力,摆脱了恶魔的教唆。

后来,他每分钟地、逐点地追忆那会儿的情况和在那些日子里他的遭遇的时候,有一件事总是使他惊讶得甚至达到迷信的程度,虽然这件事实际上并没有异常的地方,但后来他常常觉得,仿佛这件事是他的命运的转折点。就是说,他怎样也弄不清,也没法解释,他既然又累又痛苦,而且抄捷径回家最方便,那为什么要穿过干草市场回家呢。根本不必走这条路。虽然弯路走得不多,但这显然是完全不必要的。他回家的时候,记不得走过的路,不用说,这样的事他已经有过几十次了。但他常常自问,对他这么重要的、具有决定意义的但又是非常偶然的在干草市场上(他甚至不必走这条路)相遇这件事,为什么恰好发生在他一生中的那个时刻、那一分钟,正好发生在那种心情和那种情况之下呢?正因为如此,这次相遇才会产生对他的命运具有决定意义的和最大的影响。这仿佛是命中注定的!

他走过干草市场的时候,大约是九点钟光景。所有摆货摊的、顶托盘卖物的、开小铺子的商贩都在关门收市,各自回家,就像他们的顾客一样。在那些开设在底层的小饭店附近和在干草市场上那些房子的肮脏而发臭的院子里,特别是在那些酒店里,聚集着形形色色的手艺工人和衣衫褴褛的人们。拉斯柯尔尼科夫出来逛街的时候,挺喜欢逛这些地方和附近的各条胡同。在这儿,他那破烂的衣服不会被人瞧不起,不管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在街上走,都不会使人感到丢脸。在K胡同附近的一个角落里,有个小市民和一个女人,他的妻子,摆着两张台子在做买卖,出售线啦、带子啦和印花头巾啦,等等。他们也打算回家了,可是因为有个熟人走过来跟他们扯淡,就延迟了。这个熟人就是丽扎韦塔·伊凡诺夫娜,或者和大家一样,只叫她做丽扎韦塔,就是那个十四等文官的太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阿廖娜·伊凡诺夫娜的妹子。拉斯柯尔尼科夫昨天上老太婆那儿去抵押过一只表,试探过了……他早已知道这个丽扎韦塔的情况,连她也有点儿认识他。这个老姑娘个子很高,笨手笨脚的,胆小,脾气随和,有点儿傻头傻脑,已经有三十五岁,住在姐姐那儿,起早摸黑替她干活,完全像个奴仆,看见姐姐会浑身发抖,甚至常常遭到殴打。她拿着一个包袱,沉思地站在那个小市民和他的妻子面前,用心地听着他们的话。那两个人非常热心地向她解释着一件什么事。拉斯柯尔尼科夫冷不防会看见她,一种奇怪的、像是一种非常惊讶的感觉把他攫住了,虽然遇见她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

“丽扎韦塔·伊凡诺夫娜,您自己可要拿主意呀,”小市民大声地说。“明儿您六点多钟来吧,他们也会来的。”

“明儿?”丽扎韦塔沉吟地拖长声音说,仿佛拿不定主意似的。

“嗨,阿廖娜·伊凡诺夫娜吓唬过您吧!”商贩的妻子,一个机灵的女人,絮絮不休地说起话来。“我看您的样子完全像个吃奶的孩子。她又不是您的亲姐姐,她是您的异母姐姐呀,她待您多坏。”

“这会儿您不必告诉阿廖娜·伊凡诺夫娜,”丈夫插嘴说。“我劝您,明儿不必告诉她,说您要上我们这儿来,这是一件有好处的事情。以后您姐姐也会明白的。”

“那么您来不来呢?”

“明儿六点多钟;他们也会来的,您自己决定吧。”

“请我们喝杯茶吧,”妻子补充说。

“好吧,我来,”丽扎韦塔说,却还是踌躇不决,慢吞吞地走开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已经走过去了,再也听不清他们的谈话。他悄悄地、偷偷地溜过去的,尽力把每句话都听在耳朵里。他先前那种惊讶的心情现在逐渐变为恐惧了,仿佛有一阵冷气打他的背上溜过。他知道了,突然出乎意外地、完全出乎意外地知道了,明晚七点整,丽扎韦塔,老太婆的妹子,她那独一无二的伴侣将不在家里,那么晚上七点整只有老太婆独个儿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