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第2/4页)

他忽然站住了;一个新的、完全意料不到的、但异常简单的问题一下子把他弄糊涂了,并且使他痛苦不堪。

“如果你干这件事当真是一种蓄意的行为,而不是由于一时糊涂,如果你当真抱着一个明确的、坚定不变的目的,那你为什么直到现在连那个钱袋里藏着什么东西也没有瞧过一眼呢?你为什么连你拿到了些什么东西,为了什么而忍受种种痛苦,并且有意识地去干这种卑鄙龌龊和下流的勾当也不知道呢?可是现在你要把这个钱袋连同所有东西都一股脑儿扔入水里,而这些东西你看也没有看过一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对呀,就是这样;正是这样。其实他先前也知道这一点,他压根儿没有把这当作一个新的问题;他在夜里决定把这些东西扔入水里的时候,他的决心是毫不动摇的、坚定的,仿佛应该如此,非这样干不可……是呀,他完全了解而且牢记着这一点;他差不多昨天就作出这个决定了,是在他坐在衣箱上,从衣箱里拿出那些盒子的时候决定的……可不是这样!……“这是因为我病得很厉害的缘故,”末了,他闷闷不乐地断定说。“我把自己弄得很痛苦,我折磨着自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昨天,前天,在这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自寻烦恼……等到我恢复了健康……我就不会自寻烦恼了……可是我不能恢复健康,怎么办?天哪!我多么讨厌这一切啊!……”他不停地往前走。他非常想解解闷儿。但他不知道怎么办,怎样着手。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可克制的情感几乎越来越强烈地时刻控制着他:这是他对所遇到的一切人和周围的一切事物所发生的反感,一种无限的、几乎是生理上的、顽强的、愤怒的、憎恨的反感。他觉得,他所遇到的一切人都是可恶的——他们的脸、他们的举止和他们的行动都是叫人讨厌的。如果有人跟他谈起话来,他当真会啐他的脸,或者咬他一口……他走到小涅瓦河的堤岸上,突然在瓦西里岛上的一座桥旁边站住了。“哦,他就住在这儿,住在这所房子里,”他心里想。“这是怎么回事,我无意中又来到了拉祖米兴的家!又和上次一样……这倒很有意思:我自愿来的呢,还只是顺便走到这儿?这反正一样;我说过……前天……我说过,在——以后另定日期去找他,所以我是要来的!我现在似乎也不能进去……”

他上五楼去找拉祖米兴。

拉祖米兴在家里,待在他的斗室里。这时他正在工作,写东西。他亲自来开门。他们已经有四个月没有见面了。拉祖米兴坐着,穿了一件已经破烂的睡衣,光脚上穿了一双便鞋,头发蓬乱,脸没有刮过,也没有洗过。他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是你呀?”他叫喊起来,一边上上下下打量进来的朋友;接着他不说话了,吹起口哨来。

“你怎么弄得这个样儿?老兄,你是我们朋友中间一向穿得最好的,”他补充说,一边看拉斯柯尔尼科夫身上那破烂的衣服。“请坐,你大概累了!”当拉斯柯尔尼科夫倒在一张比他自己的坏得更厉害的漆布面土耳其式沙发上时,拉祖米兴忽然发觉他的客人病了。

“你病得很厉害,你知道吗?”他要按他的脉搏;拉斯柯尔尼科夫挣脱了手。

“不必,”他说。“我来……是因为我没有书教了……我想要……但我并不想教书……”

“你知道吗?你说话神志不清!”拉祖米兴说,一边定睛地观察他的脸色。

“不,我没有神志不清……”拉斯柯尔尼科夫从沙发上站起来。他上楼来找拉祖米兴的时候,没有想到他会见到他的朋友。现在一见到他,刹那间就想到,他眼下最不愿意跟世界上任何人接触。他直冒火。一跨进拉祖米兴家的门,他就恨透了自己。

“再见!”他忽然告别,往门外走去。

“你别走,别走,怪脾气!”

“不必啦!……”他重说了一遍,又把手挣脱出来。

“那么你来干什么!你是不是发傻脾气?这……几乎是侮辱人。我不让你这样走。”

“好,我告诉你吧:我来找你,是因为除了你以外,我没有相熟的人,谁肯帮助我……开始……因为你为人最好,我的意思是你懂事些,有判断力……可现在我明白了,我什么也不需要,你听见吗,我根本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和同情……我自己……独个儿……哦,够啦!别管我!”

“你等一等,扫烟囱工人〔9〕!你完全疯啦!一切都随你的便,不关我的事。你要知道,我也不教书了,而且我也不喜欢教书。旧货市场里有个叫赫鲁维莫夫的书商,他也可以说在搞教育工作。现在我可不愿意把这项工作去换五个富商家里的教书工作。赫鲁维莫夫从事出版工作,发行自然科学书籍,销路很广!单是书名就很值钱!你老是说我是傻瓜!老天为证,老兄,还有比我更傻的呢!现在他也投合潮流了。他自己一点不懂,当然是我鼓励他。这是两印张多些的德文原作,我认为,这是最浅薄的胡扯:总而言之,讨论妇女是不是人的问题?当然啰,郑重地证明妇女是人。赫鲁维莫夫准备出版这本关于妇女问题的著作;我正在翻译,他将把这两印张半的原作排成六印张。加上半页最吸引人的书名,每本定价半卢布。一定畅销!我的稿酬是一印张六个卢布,就是说,全部稿费十五卢布,我已经预支了六个卢布。搞完这个工作,我们还要翻译一本论述鲸鱼的书,然后从《Confessions》〔10〕第二部中摘录一些最无聊的废话,翻译出来。有人告诉赫鲁维莫夫说,卢梭是拉吉舍夫〔11〕式的人物。我当然不反对,管他妈的!你要不要翻译《妇女是不是人?》这篇文章的第二印张?如果你愿意翻译,那么你此刻就把原文带去,笔和稿纸都拿去——这些东西都免费供给,再拿三个卢布去,因为我已经预支了稿费,第一印张和第二印张都预支了,所以你可分得三个卢布。你译完一印张,还可以拿三个卢布。我还得向你声明,请你别以为我帮了你的忙。相反地,你一进来,我就想,你会对我有所帮助的。第一,我不大懂正字法;第二,我的德文有时简直不行,所以与其说我在翻译,倒不如说我在写作,并且还以此自慰:这样会更好些。天晓得,说不定,这不是更好些,而是更糟些……你搞不搞呢?”

拉斯柯尔尼科夫默然拿了几张德文论文,并拿了三个卢布,一言不发地走了。拉祖米兴惊讶地望着他的背影。可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已经走到第一条街上,忽然折回去,又上楼来到拉祖米兴的家里,把那几张论文和三个卢布放在桌上,还是一言不发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