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第3/4页)

“你发酒疯啦,还是怎的!”拉祖米兴嚷道,终于恼火了。“你干吗演滑稽剧!我也被你弄糊涂了……见鬼,你回来干吗?”

“我不要……翻译……”拉斯柯尔尼科夫嘟嘟囔囔说着,下楼去了。

“那么你要干什么?”拉祖米兴在楼上喊叫。拉斯柯尔尼科夫一言不发,继续跑下楼去。

“喂,你这个家伙!你住在哪儿?”

没有得到回答。

“去你的!……”

可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已经走到了街上。在尼古拉耶夫桥上,遇到了一件使他大为不快的事,他的神志又清醒过来。一辆四轮马车驶过来,车夫向他叫喊了三四遍后,在他背上猛抽了一鞭,因为他险些儿被马踩死。车夫的鞭子抽得他恼火了,他跳开了,让到栏杆旁边(不知为什么,他在桥当中行走,这是车道而不是人行道),他愤怒得咬牙切齿。不消说,四周爆发出一阵笑声。

“活该!”

“一个扒手。”

“当然是假装喝醉,故意钻到车轮底下去;你就得对他负责。”

“他们是干这一行的……老兄,他们是干这一行的……”

可是他站在栏杆旁边的时候,还是莫名其妙地愤然望着那辆疾驶而去的四轮马车,一边揉着背;他忽然觉得,有个人把钱塞在他手里。他一看,原来是个上了年纪的商人太太,她包着头巾,脚上穿一双羊皮鞋,跟她一起还有一个女郎,这个姑娘戴着帽子,打一顶绿阳伞,大概是她的女儿。“拿吧,年轻人,看在基督的分上。”他拿了钱,她们就走了。一个二十戈比的银币。她们看他的衣服和外表,很可能把他当作一个在街上求乞的叫花子。给他二十戈比的银币,这大概是因为他挨了鞭子,这一鞭引起了她们的怜悯。

他把这个二十戈比的银币紧紧地握在手里,走了十来步路,脸转向涅瓦河,朝皇宫望去。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河水几乎是浅蓝色的,在涅瓦河里,这是很少见的。大教堂的圆顶光彩夺目,不论从哪里看这个圆顶,都没有像站在这儿离钟楼二十来步路的桥上看得清楚;透过洁净的空气,连它的每种装饰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挨了鞭子的疼痛消失了,拉斯柯尔尼科夫也把挨了鞭子的事忘了;一个不安的、模模糊糊的念头现在完全占据了他的心灵。他站着,久久地、目光定定地望着远方;这个地方他特别熟悉。从前到大学里去上课的时候,他常常——多半是在回家的时候——也许有过百来次,在这个地方停下来,凝眸看这片确实很壮丽的景色,而且每次几乎都有一种模模糊糊的、不可解释的印象使他惊讶。这片壮丽的景色常常在他心里引起一种无法解释的凄凉感。在他看来,这个华丽的画面是静寂的、毫无生气的……由此产生的令人难受的和谜一般的印象每次都使他感到纳罕,因为对未来缺乏自信心,他现在便不去解释它了。现在他忽然清楚地想起了自己以前的那些疑问和那些困惑莫解的事。他觉得,他现在不是偶然地想起那些疑问和那些困惑莫解的事。单是这一点就使他感到奇怪而且不可思议:他竟然和从前一样又站立在那个地方!仿佛当真以为他现在能够思考那些问题了,并且又和从前一样,对还在不久前发生过兴趣的那些旧论题和那些情景又感兴趣了……他甚至觉得这几乎是令人可笑的,同时他的胸口却被压抑得发痛了。现在他觉得,一切往事、以前的各种想法、以前的各种问题、以前的各种论题、以前的各种印象和那片景色,还有他本人和一切的一切……在下边的一个深渊里,在脚底下约略可见的地方隐没了。他觉得,他似乎腾空而起飞往什么地方去了,而一切东西都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了……他不知不觉地做了个手势,蓦地感觉到被紧紧地捏在拳头里的那个二十戈比的银币。他摊开手,凝视了一下这个银币,手一挥,就把这个银币扔入了水里;接着他掉转身子走回家去了。他觉得,这当儿他仿佛拿了一把剪刀,把自己跟一切人和一切往事截然剪断了。

他回到家里已经是黄昏时分,因此,足足走了六个钟头。他是从哪儿回家的,怎样回家的,他一点儿都记不得了。他脱去衣服,像一匹被骑得精疲力竭的马儿,浑身发抖,往沙发榻上一躺,把大衣拉过来盖在身上,立刻就迷迷糊糊地沉入了睡乡……天色已经十分昏暗,这时,他被一阵可怕的叫喊声惊醒了。天哪,这是一阵什么叫喊声啊!一阵阵那么不自然的声音,那样的哀号、狂叫、咬牙切齿声、眼泪、殴打和谩骂,他还没有听见过,也没有看见过。他也想象不出这样的残暴和这样的狂乱。他恐惧地支起半截身子,坐在床上,不时呆呆地发愣,心里很痛苦。可是打架、哀号和谩骂声却越来越闹了。现在他忽然听到女房东的声音,不觉猛吃一惊。她痛哭、尖叫、边哭边数落,匆忙地、急促地、不连贯地,所以弄不清楚她在哀求什么——当然在哀求别再揍她,因为她在楼梯上遭到了毒打。由于愤怒和发狂,揍她的人的声音变得那么怕人,听起来只是一片嘶哑声,但这个揍她的人也还在说什么,也说得很快,含糊不清,急不可耐,上气不接下气。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像一片树叶子般地哆嗦起来:他听出了这个声音;这是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的声音。伊里亚·彼得罗维奇在这儿殴打女房东!他用脚踢她,把她的头朝楼梯上猛撞——这是很清楚的。从各种声音中,从号叫和殴打声中就可以听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啊,天翻地覆了吗?他听见人们从各层楼,打楼梯跑来了;传来了说话声和叹息声,他们都跑上来了,叩门了,把门哗啦打开了,跑到一起来了。“但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他重说了一遍,当真以为自己发疯了。可是,不,他听得太清楚了!……那么,他们马上要上他这儿来了,如果是这样,“因为……一点不错,全是由于那件事……由于昨天的……天哪!”他想把门钩扣住,但抬不起手来……那有什么用呢!恐惧好比冰块包围住了他的心,使他痛苦,使他麻木了……但是这阵喧闹声大约持续了十来分钟,终于渐渐地沉寂了。女房东哼叫着,呻吟着。伊里亚·彼得罗维奇还在威吓,还在辱骂……可是他终于好像安静下来了;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了。“难道他走了吗!天哪!”不错,女房东也走了,她还在哼叫,还在哭……她的门砰地关上了……人散去了,打楼梯回到各自的屋子里去了。他们叹息着、争论着、互相呼喊着,一会儿把话说得很响,像在叫喊,一会儿又压低到像在窃窃私语。人一定很多,整座房子里的人差不多都跑来了。“可是,天哪,哪会有这样的事!他为什么,为什么到这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