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二

第二天七点多钟,拉祖米兴醒来了,他忧心忡忡,神色严肃。这天早晨,他心里突然出现了许多从未有过的、意想不到而又困惑莫解的问题。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他会这样醒来。他纤悉无遗地牢记着昨天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心里明白他发生了一桩不平常的事,并且产生了一个印象,这个印象他从未有过,而且完全不同于以前的一切印象。同时他又清楚地意识到,在他头脑里出现的那个梦想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因为毫无实现的可能性,他甚至感到惭愧了,所以他马上就想起了别的事,想起了更迫切的和困惑莫解的问题,这些问题都是“该死的昨天”遗留给他的。

他回忆起了一件最可怕的事:昨天他多么“卑鄙下流”啊。这不仅仅是由于他喝醉了,而且还由于那仓促间发生的愚蠢的妒忌,而利用这个女子的处境,当面大骂她的未婚夫;可是他不但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和义务,而且也没有好好地了解这个人。他有什么权利这么仓促而轻率地对他作出判断?谁委任他做的法官!难道像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那样的人会贪图金钱而愿意嫁给一个不应受尊敬的人吗?看来,他也是有优点的。那个旅馆呢?真的,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怎么能知道呢?要知道,他正在装修房子……呸,他的行为是多么卑鄙啊!他喝醉了,这算什么辩白?这是个笨拙的借口,这使他更加卑鄙!醉后说真言,真言都吐露出来了,“就是说,蕴藏在他那满怀妒意的粗暴的心灵深处的全部脏东西都暴露无遗了!”难道他,拉祖米兴,可以抱哪怕一点这样的幻想吗?跟这么一个姑娘比起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是一个喝醉的歹徒,昨天吹过牛的家伙。“难道可以作这样无耻的可笑的对比吗?”拉祖米兴想到这点,不觉满脸通红。突然好像故意为难似的,在这一刹那间,他清楚地回想起了,他昨天站在楼梯上对她们说过,什么女房东会由于他而妒忌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的……这简直叫人难堪。他在厨房里灶头上用拳头猛击了一下,打碎了一块砖,弄伤了手。

“当然啰,”一会儿后,他有点儿自卑地暗自嘟嘟囔囔说。“当然啰,这一切卑鄙行为现在永远不能抹掉或改正了……所以想也无益,因此到她们那儿去一句话也不必说,尽自己的责任……也不必声明,而……而且不要请求原谅,什么话也不说……当然,现在一切都完了!”

然而,他穿衣服的时候,比平日更细心地查看着衣服。他没有别的衣服,如果他有,也许他不会穿这套衣服。“我就故意不穿。”但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做一个玩世不恭和邋遢的人了。他没有权利使别人感到受辱,尤其是那些正需要他的帮助、叫他去看望她们的人。他拿刷子细心地刷干净了衣服。他身上的内衣向来还算体面;他特别讲究内衣的清洁。

这天早晨,他细心地洗了一下脸——娜斯塔西雅有肥皂——他洗了头发、脖颈,特别是手。当发生要不要刮一下自己的胡茬(普拉斯柯维雅·巴甫洛夫娜有很好的刀片,还是已故的扎尔尼采先生的遗物)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甚至顽强不屈,采取了否定的态度:“让它留着吧!她们会这样想的,我所以修面是因为……她们一定会这样想的!绝对不刮!”

“而……而且最糟的是,他多么粗鲁、肮脏,举止粗野;而……而且,假如说,他知道,虽然他知道得不多,但他到底是个正派的人……嗯,正派的人,这有什么可骄傲的呢?人人都应当做正派的人嘛,而且不仅要做正派的人……他到底(他记起来了)干过这些勾当……说不上不诚实,然而那还不是一样吗!……他常常有些什么样的念头啊!哼……这些跟阿甫陀季雅·罗曼诺夫娜有什么关系!是呀,活见鬼!得了吧!往后我还是故意要弄得肮里肮脏的、油腻腻的,做出粗野的举动,那有什么关系!往后我还要!……”

在普拉斯柯维雅·巴甫洛夫娜的客厅里宿了一夜的左西莫夫走进来了,看见他正在这样自言自语。

他回家去了,临走时,匆忙地看了一下病人。拉祖米兴告诉他,拉斯柯尔尼科夫睡得像土拨鼠一样。左西莫夫吩咐说,他没有睡醒以前,不许唤醒他。他答应在十点多钟再来看他。

“只要他待在家里就行,”他补充说。“呸,见鬼!病人不听医生的话,这怎么治病!他会上她们那儿去呢,还是她们会到这儿来,你不知道吗?”

“我想,她们会上这儿来的,”拉祖米兴回答道,他明白这样问的用意。“当然啰,他们将要谈谈家务事。我会走掉的。你作为一个医生,当然有比我更多的权利。”

“我可不是神父;我一到就走;我还有许多别的事呢。”

“有一件事我可不放心,”拉祖米兴拧紧了眉头插嘴说:“昨天我喝醉了,在回家的路上对他说了许多蠢话……说了许多……我还对他说:你担心他……好像会发疯……”

“昨天你也向那两个女人谈起过那件事吧。”

“我知道,这是愚蠢的!我应该挨揍!那么你当真有一个不可改变的想法吗?”

“哦,我瞎说;什么不可改变的想法!你带我到他那儿去的时候,你自己把他说成一个偏执狂者,而且我们昨天还火上加油,也就是说,你昨天谈了这些事……那个油漆匠的事;谈得很有趣,也许那时他因为听到这件事而神经错乱了。要是我确实知道那天警察局里所发生的事,什么有个流氓说他有嫌疑……侮辱他!哼……那我昨天就不许你说这些话了。要知道,这些偏执狂者都会小题大做,真假不分的……从扎苗托夫昨天所述说的那件事里,就我所记得的,我已经搞清楚了一半。啊,对了!我知道有这么一个案件:有个四十岁的忧郁症病人受不了一个八岁男童每天在桌旁饶舌,就把他杀死了!可是他完全是由于衣衫褴褛、警察分局的蛮横无礼才发病和受到这样的怀疑。强加于一个发狂的忧郁症患者!何况他有着强烈的、独特的虚荣心!这也许就是致病的原因!是呀,见鬼!……顺便说说,其实这个扎苗托夫也是个好小子,只是,哼……他昨天不该说这些话。他的话太多了!”

“他对谁说的?对我说的,还是对你说的?”

“对波尔菲里说的。”

“对波尔菲里说的,那又怎么样呢?”

“顺便问问,你对那些人,就是说,对他的母亲和妹妹能起什么作用吗?今天她们对他应该更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