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四(第2/6页)

他又用双手掩住了脸,低下头去。他脸色惨白,从椅子上霍地站了起来,看了索尼雅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就无意识地坐到她的床上。

他觉得这个时刻非常像他已经从环圈里拿出斧头站在老太婆背后的那个片刻,并且觉得“再也不能错失时机”。

“您怎么啦?”索尼雅吓得什么似的问。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决不,决不这样来宣布,也不晓得自己此刻发生了什么事。她悄悄地走到了他跟前,在床上他的身边坐了下来,等待着,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的心怦怦地直跳,快要停止跳动了。他觉得很难受:把那张死人一样苍白的脸转向她,一筹莫展地撇着嘴,竭力想说话。索尼雅不觉害怕起来。

“您怎么啦?”她又说,从他身边稍微让开点儿。

“索尼雅,没有什么,不要怕……胡说!真的,如果想一想,全都是胡说八道,”他嘟嘟囔囔说着,像个不省人事的人。“我来折磨你干吗?”他看着她,忽然补了一句。“真的,为什么?索尼雅,我老是这样问自己……” 一刻钟前,他或许也这样问过自己,可是现在他完全无可奈何地说出来了,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而且觉得浑身不住地打着哆嗦。

“哎呀,您多么苦恼啊!”她痛苦地说,一边细瞧着他。

“都是胡说!……就是这么回事,索尼雅(他忽然约莫有两秒钟工夫莫名其妙地微微一笑。不知怎的,是惨淡的、无可奈何的一笑),你可记得,昨天我想告诉你的话吗?”

索尼雅不安地等待着。

“我临走的时候说过,说不定我要跟你告别了;但是如果我今天来的话,我将要告诉你……丽扎韦塔是谁杀死的。”

她突然浑身哆嗦起来。

“现在我来告诉你了。”

“那么您昨天说的真的是这个意思……”她费力地喃喃说。“您怎么知道?”她慌忙地问,仿佛突然清醒过来了。

索尼雅开始感到呼吸困难。脸越来越苍白。

“我知道。”

她半晌不说话。

“他被侦查出来了吗?”她胆怯地问。

“不,没有侦查出来。”

“那么这件事您是怎么知道的?”她几乎又沉默了半晌后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楚。

他向她掉转脸去,目光定定地望着她。

“你猜猜看,”他依然撇着嘴,无可奈何地微笑着说。

仿佛有一阵痉挛通过她的全身。

“您……把我……您干吗这样……吓唬我?”她像小孩般地微笑着说。

“那么我跟他是好朋友……既然我知道,”拉斯柯尔尼科夫接着往下说,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仿佛无力移开目光似的。“他把这个丽扎韦塔……无意地杀死了……他……杀害她不是预谋的……他想杀害的是那个老太婆……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他来到了她那儿……可是这当儿丽扎韦塔闯了进来……他……就把她杀死了。”

又一个可怕的时刻过去了。两个人彼此对看着。

“那么你猜不着吗?”他突然问,觉得好像从钟楼上跌了下去。

“猜不着,”索尼雅声音轻微地嘟嘟囔囔说。

“好好儿瞧瞧吧。”

话刚落音,以前发生过的那种熟悉的感觉突然又使他的心变冷了:他望着她,忽然在她脸上仿佛看到了丽扎韦塔的脸。他清楚地记起来:当他拿着斧头逼近丽扎韦塔的时候,她脸上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她避开他,向墙跟前退去,一只手向前直伸着,脸上流露出稚气十足的惊慌的神色,活像个小孩儿:当孩子突然对一个什么东西害怕起来的时候,两眼也是呆定而惊慌地望着使他们感到害怕的那个东西,同时身子往后退,小手向前直伸着,做出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样子。现在索尼雅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儿:也是那么无可奈何地、那么恐惧地看了他一会儿,蓦地向前伸出左手,指头轻轻地抵住他的胸口,慢慢地从床上站起来,越来越避开他,目光越来越呆定地看住他。她的恐惧忽然传染给他了:仿佛他脸上也露出那么恐惧的神色,仿佛他也那样看起她来,甚至差不多也带着那么稚气的微笑。

“你猜到了吗?”末了,他悄声问。

“天哪!”从她那胸腔里迸发出一阵可怕的号叫。她乏力地倒在床上,脸埋入了枕头。但过了一会儿,她一骨碌坐了起来,倏地挨到了他身边,用她那纤细的指头抓住他的两手,把它们捏得紧紧的,宛若夹在老虎钳里一样;她又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的脸,仿佛粘住了似的。她在最后一次的绝望的一瞥中想看出,甚至想抓住最后的一线希望。但是毫无希望了;已经无可怀疑了:事情确是如此!甚至后来想起这个时刻,她就感到奇怪和不可思议:为什么当时她一下子就看出无可怀疑了呢?要知道,那时她还不能说,例如,她已经预感到这种事?然而现在,他刚把这件事告诉她,她突然有这样的感觉,仿佛她当真有先见之明。

“得啦,索尼雅,够了!别让我痛苦了!”他苦苦地哀求道。

他根本不想、根本不想坦率地告诉她,但结果却发生了这样的事。

她霍地站了起来,绞着手,走到了屋子中央,她自己似乎并不知道要做什么;但她很快就折回去了,又在他身边几乎肩挨肩地坐了下来。仿佛被扎了一下似的,她蓦地全身一怔,并且叫喊起来,她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在他面前跪下了。

“您,您要对自己干什么啊!”她忧伤绝望地说着,站了起来,向他直扑过去,双手钩住了他的脖子,拥抱他,紧紧地搂住了他。

拉斯柯尔尼科夫赶忙往后一让,脸上浮出了忧郁的微笑,望着她,说:“索尼雅,你多么奇怪呀,我告诉了你这件事,你就拥抱我,吻我。你自己却不知道在做什么。”

“不,现在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你更不幸的人了!”她没有听到他的话,发狂似的大声说道,并且像歇斯底里发作一样,突然痛哭起来。

在他的心坎里突然浪潮般地涌起一股已经好久没有过的感情,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下来了。他没有抑制这股感情:从他的眼眶里滚出来两滴泪水,挂在睫毛上。

“索尼雅,你不离开我吗?”他说,几乎满怀希望地望着她。

“不,决不!我任何时候都不离开你,任何地方都不离开你!”索尼雅大声叫道。“我跟着你走,跟随你到天涯海角!哎呀,天哪!……唉,我这个苦命人!……为什么,为什么我早不认识你!为什么你不早来?啊,天哪!”

“现在我不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