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四(第3/6页)

“现在!啊,现在怎么办呢!……咱们一块儿,一块儿!”她仿佛出神似地反复说,又拥抱他。“我同你一起去服苦役!”他仿佛突然怔了一下,在他的嘴角上勉强地浮现出和以前一样的、痛恨的和近乎傲慢的微笑。

“索尼雅,我也许还不想去服苦役,”他说。

索尼雅倏地把他打量了一下。

对这个不幸的人首次表示了热切的和痛苦的同情以后,那可怕的杀人的念头又使她吃了一惊。在他那改变了的语调里,她突然听出他就是杀人犯。她愕然把他打量了一下。她还什么都不知道,既不知道他为什么杀人,也不知道他怎样杀的,要达到什么目的。现在这一切问题一下子在她的脑海里闪现了一下。她又不相信了:“他,他是凶手!这怎么可能呢?”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在哪儿呀!”她困惑地说,仿佛还没有清醒过来似的。“像您,像您这样的人……会干这样的事?……这是怎么回事啊!”

“嘿,还不是为了抢劫?索尼雅,别提啦!”他有点儿疲劳地、甚至仿佛恼怒地回答道。

索尼雅仿佛惊呆了,忽然叫喊起来:“你是挨过饿的!你……要帮助母亲,对吗?”

“不,索尼雅,不是,”他掉转身去,低下了头,喃喃地说。“我没有饿到这个地步……我的确想帮助你母亲,不过……不完全是这么回事……索尼雅,别叫我痛苦啦!”

索尼雅双手一拍:

“难道,难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么!天哪,这怎么是真实的呢!这谁能相信呢?……您怎么,怎么会把仅有的几个钱都送给人,可是又去杀人抢劫!啊!……”她突然叫起来。“您送给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的那些钱,那些钱……天哪,难道那些钱也是……”

“不,索尼雅,”他连忙打断她的话。“这些钱可不是那笔钱,你放心好了!这些钱是我母亲托一个商人汇寄给我的,那天我在生病收到了这些钱,当天就送给了……拉祖米兴亲眼看见的……钱是他代我收下的……这些钱是我的,是我自己的,确实是我的。”

索尼雅疑惑地听着他的话,竭力想弄个明白。

“可是那笔钱……不过,我甚至不知道,那里有没有钱,”他轻轻地补充说,仿佛在思索。“当时我从她的脖子上取下了一只钱袋,麂皮的……里面装得满满的、这样一个鼓鼓的钱袋……可我没有看过钱袋;我大概来不及看了……可是那些东西,一些什么扣子和链子——所有这一切东西和钱袋,第二天早晨,我都埋在V大街别人家的一个院子里,埋在一块石头底下……这一切东西现在还埋藏在那里……”

索尼雅聚精会神地听着。

“那么为什么呢……您怎么说:想抢劫,可是您什么也没有拿?”她好比抓住了一根稻草赶忙问。

“我不知道……我还拿不定主意呢——这些钱拿还是不拿,”他喃喃地说,仿佛又在思索,但忽然清醒过来了,脸上倏地掠过一阵短促的冷笑。“哎,刚才我说了一大堆多么愚蠢的话啊!”

一个念头在索尼雅的脑海里闪过:“他是不是疯了!”但她立刻就撇开了这个念头:不,这是另一回事。对这她什么—什么也不懂呢!

“索尼雅,你可知道,”他忽然灵机一动,说:“你可知道,我要告诉你什么:如果我只是因为肚子饿才杀人,”他强调着每个字眼,继续往下说,神秘地但真诚地望着她。“那我现在……就幸福了!你可要知道这一点!”

“这对你,对你有什么好处呢,”过了一会儿,他甚至悲痛绝望地叫喊起来,“要是我承认干了坏事,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你在这种对我毫无意义的胜利中能得到什么呢?哎,索尼雅,难道现在我是为了这个上你这儿来的!”

索尼雅又想说什么,可是她没有说出来。

“昨天我所以叫你跟我一块儿走,那是因为我只有你一个人了。”

“你叫我上哪儿去啊?”索尼雅胆怯地问。

“不是去偷,也不是去杀人,你放心好了,不是去干这种勾当,”他挖苦地冷笑一声。“咱们可不是同一类的人……索尼雅,你要知道,我现在才明白了,我此刻才明白了:昨天我叫你上哪儿去?其实,昨天我叫你一块儿走的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上哪儿去。我叫你一块儿走只有一个理由,我来找你只是为了一件事:别离开我。索尼雅,你不离开我吧?”

她紧紧地握了一下他的手。

“我为什么、为什么告诉了她,我为什么坦白地告诉了她!”过了一会儿,他绝望地大声叫道,一边万分痛苦地望着她。“索尼雅,你现在等待着我解释,你坐着,等待着,这我知道;我对你说什么呢?要知道,这你是不能理解的,你只会为我……而伤心痛苦!你看,你在哭,你又拥抱我——你为什么拥抱我?因为我自己受不了,所以我来把痛苦转嫁给别人:‘让你也受些痛苦,这样我就会轻松些!’你能爱这样一个卑鄙的家伙吗?”

“难道你也不感到痛苦吗?”索尼雅叫道。

那股感情又浪潮般地涌上了他的心头,又刹那间使他的心软下来了。

“索尼雅,我的心很毒辣,你要注意到这点:这可以说明许多问题。正因为我的心毒辣,我才来了。有一种人就是不肯来。可我是个胆小鬼……一个卑鄙的东西!可是……别管这些!这一切都算不得什么……现在我该说出来,可我不知道从何谈起……”

他把话咽住了,沉思起来。

“哎——哎呀,咱们不是同一类的人!”他又叫喊起来。“咱们不相配。我为什么,为什么上你这儿来!我永远不能宽恕自己这样做!”

“不,不,你来得很好!”索尼雅大声叫道。“让我知道,这更好!要好得多!”

他痛苦地望着她。

“要是真是这样呢!”他说,仿佛想定了。“要知道,事情确是如此!我告诉你吧:我想做拿破仑,所以我才杀了……现在你懂了吗?”

“不—不,”索尼雅天真而胆怯地喃喃说。“不过……你说吧,你说吧!我会懂的,一切我自己会懂的!”她央求他。

“你会懂吗?好吧,咱们等着瞧吧!”

他不说话了,考虑了很久。

“问题就在于:有一次我向自己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比方说,拿破仑处于我的地位,他既没有土伦,又没有埃及,也没有越过勃朗峰〔19〕来开创自己的事业。他不干这一切壮丽的和伟大的事业,却只找到了一个可笑的老太婆,十四等文官的太太,而且他还得把她杀死,为的是要从她的衣箱里拿走钱(为了事业,你懂吗?),如果舍此别无他途,那么他会下决心干这种勾当吗?因为这件事情太不伟大,而……而且有罪,他会不会退缩呢?让我告诉你吧,为了这个‘问题’,很久以来,我伤透了脑筋。所以,当我终于领悟到了(不知怎的突然领悟到了),他不但不会退缩,而且想也想不到这不是伟大的……因此我感到十分惭愧……他甚至绝不会理解:为什么要退缩?只要他没有别的路子,他就会不假思索地把她掐死,不让她叫喊一声!……嗯,我也……不假思索……把她掐死了……学这个权威的榜样嘛……事情确实是如此!你觉得可笑吗?是的,索尼雅,最可笑的是,事情也许正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