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八(第3/4页)

“罗季昂·罗曼内奇。”

“对,对——对!罗季昂·罗曼内奇,罗季昂·罗曼内奇!我正要找您哪。我甚至打听过您许多次。我对您说老实话,当时我们这样接待您,自从那天以后,我心里确实很难过……后来有人告诉我,我才知道,您是个年轻的作家,甚至还是个学者……可以说,是在开始阶段……唉,天哪!哪一个文人或学者不在开头做出异想天开的行动!我和我的妻子——我们俩都尊重文学,我的妻子简直热爱……热爱文学和艺术!要是这个人是高尚的,那么其他一切都可以靠才能、知识、理性和天才获得!比方说,帽子,帽子算得了什么?帽子是和薄饼一样的东西,我可以在齐默尔曼买到;可帽子所保护的东西和帽子掩盖着的东西,我买不到!……说真的,我甚至想来找您解释,我想,也许,您……可我还没有问:您真有什么事吗?听说,您的亲人来了?”

“是的,我的妈妈和妹妹来了。”

“我甚至荣幸地见到了令妹,她是个很有教养的漂亮女子。我承认,当时我们对您不够冷静,我很懊悔!意想不到的事嘛!因为您晕倒了,我当时就用某种眼光来看您,——后来事情彻底弄清楚了!极端残暴而又狂热!我了解您的愤慨。因为亲人来了,您也许要搬家吧?”

“不,我不过是……我顺便来问问……我以为,我会在这儿找到扎苗托夫的。”

“啊,对了!你们是好朋友;我听说过。哦,扎苗托夫不在我们这儿了——您碰不到他了。是的,亚历山大·格里戈里耶维奇离开这儿了!昨天他已经不在这儿了;他调职了……他调职的时候,甚至跟每个人都吵一架……简直粗暴无礼……他只是个轻浮的家伙;他本来还有希望;您看,他们,我们这些优秀的青年怪不怪!他要去参加什么考试,但只是空谈,说大话,考试的事也就这样过去了。可是,比方说,您或者那位拉祖米兴先生,您的朋友,那就不同啦!您进行学术研究,失败不会使您气馁!在您看来,人生的一切美,可以说——nihilest〔27〕,您是个禁欲主义者、僧侣、隐士!……对于您,书本,夹在耳朵后边的笔和学术研究——这是您的心灵翱翔的地方!我自己也稍微……您读过利文斯敦的游记〔28〕吗?”

“没有。”

“可我读过。不过,现在有很多虚无主义者;这是可以理解的;请问,这是什么时代啊?可是我跟您……您当然不是虚无主义者!您坦率地、坦率地回答吧!”

“不——不是……”

“不,听我说,您坦率地对我说,您别害臊,就像对您自己说话一样!公事是另一回事,公事是另一回事!您以为,我要说:友谊,不,您猜错了!不是友谊,而是国民和人的感情,人道和对上帝之爱的感情。在执行职务的时候,我能够做个官员,但我应当永远感到自己是个国民,是一个人,并且应当意识到……您刚才提到了扎苗托夫。扎苗托夫,他在一家妓院里喝了一玻璃杯香槟或顿河葡萄酒后,就学法国人的习气,闹出了一出丑剧,——您的好朋友扎苗托夫就是这样的一个家伙!可我,也许,可以说,由于忠诚和有崇高的感情,此外,我还有身份、官衔和地位!我有妻室和子女。我履行着国民和人的义务,可是请问,他是个什么人呢?我把您当作一个受过熏陶的高尚人士。还有这些接生婆〔29〕也多得不得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表示疑问地扬起了眉毛。显然,刚才从桌子后面走出来的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所说的话在他听起来多半是一连串没意义的声音。但有些话他还是能理解的;他探询地打量着他,不知道他怎样收场。

“我谈到这些剪短头发的女子,”爱唠叨的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继续往下说,“我管她们叫接生婆,我认为这个绰号是十分恰当的。嗨!嗨!她们进医学院,学解剖学。请问,我害起病来,去请一个年轻的女子治病吗?嗨!嗨!”

伊里亚·彼得罗维奇哈哈大笑,对自己的这些俏皮话感到十分满意。 “假定说,这是对教育的过分渴望;那么得到知识就够了。何必滥用呢!为什么像坏蛋扎苗托夫那样,侮辱高尚人士呢?请问,他为什么侮辱我?这种自杀案又发生了多少件啊,——您简直不能想象。有个人花完了仅有的一些钱,就自杀了。女孩子啊,男孩子啊,老年人啊……今天早晨据报告,有一位先生刚到这儿不久。尼尔·巴甫雷奇,尼尔·巴甫雷奇!这位先生叫什么名字?据报告,不多久,他在彼得堡区用手枪自杀了。”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另一个房间里有个人声音嗄哑地、冷淡地回答说。

拉斯柯尔尼科夫不觉一怔。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斯维德里加依洛夫用手枪自杀了!”他喊叫道。

“怎么!您认识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吗?”

“对……我认识……他到这儿还不多久……”

“嗯,是啊,他到这儿来还不多久,他丧了妻,是个行为不检的人,突然用手枪自杀,干出这样丢脸的事,简直不能想象……在他的笔记本里写了几句遗言,说他自杀时神志清爽,请别以为是什么人逼死他的。据说,这个人很有钱,您怎么知道他?”

“我……跟他相识……舍妹在他家里当过家庭教师……”

“噢—噢—噢……那么您可以对我们谈谈他的情况。您也想不到吧?”

“昨天我见过他……他……喝了酒……可我什么也不知道。”

拉斯柯尔尼科夫觉得,仿佛有个什么东西落在他身上,把他压住了。

“您的脸好像又失色了。我们这个地方很窒闷……”

“是啊,我该走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嘟嘟囔囔说,“对不起,我打扰了……”

“啊,哪里的话,请常常来!很欢迎,我很高兴这样说……”

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甚至伸过手来。

“我只想……去找扎苗托夫……”

“我明白,我明白,很欢迎。”

“我……很高兴……再见……”拉斯柯尔尼科夫微露笑意说。

他走了,身子摇摇晃晃的。他头晕目眩。连他自己是不是站着也觉不出。他下楼去了,右手扶着墙。他觉得,有个看门人手里拿着一本簿子,迎面上楼来往办公室去,把他撞了一下;在底层的一个地方有条狗在狂吠,有个女人把一根擀面杖向那条狗扔过去,一边惊叫起来。他走到楼下,就向院子走去。索尼雅站在院子里,离入口处不远,她脸色煞白,呆愣愣的,十分羞怯地望着他。他在她面前站住了。她脸上流露出痛苦、惊讶和失望的神色。她双手一拍。在他的嘴角上浮现出非常难看的、惊惶失措的微笑。他站了一会儿,冷笑了一下,就转身上楼,又到办公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