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卷 第七章(第2/4页)

在过了许多年以后,德·雷纳尔夫人还是不习惯同这些爱财如命的人相处,可是她又不得不生活在他们中间。

年轻的农民于连之所以能够获得成功,原因也就在于此。她从对这个高尚而骄傲的人的同情里,得到了美妙的、充满了一种新奇事物的魅力的快乐。德·雷纳尔夫人很快地就原谅了他的极端无知和举止粗野;他的极端无知也成了一个可爱之处,而他的举止粗野是她能够纠正的。她发现听他说话是值得的,哪怕说的是顶顶普通的事,哪怕是说到一条可怜的狗在穿过街心时,被一个农民疾驶而过的大车压死。这个痛苦的场面引得她丈夫放声大笑,可是于连呢,她看见他蹙紧了两道弯弯的、好看的黑眉毛。宽厚,高尚,仁慈,渐渐地在她看来,似乎仅仅在这个年轻神父的身上存在。她把这些美德在高贵的心灵里所能激起的全部同情,完全倾注在他一个人身上,甚至对他充满了钦佩之情。

如果是在巴黎,于连对德·雷纳尔夫人的态度可以很快地变得简单起来;但是在巴黎,爱情是小说的产儿。年轻的家庭教师和他腼腆的女主人,在三四本小说里,甚至在吉姆纳斯剧院[5]的台词里,能够找到对他们的处境的说明。小说会给他们勾绘出他们要扮演的角色,提供出他们应该模仿的榜样,而这个榜样,虚荣心迟早会强迫于连去照着做,尽管没有任何乐趣可言,也许还会感到厌恶。

如果是在阿韦龙[6]或者比利牛斯[7]的一座小城里,即使是最不足道的一件小事,由于受炎热气候的影响,也会变得具有决定性。在我们这儿的比较阴沉的天空下,一个贫困年轻人,他之所以有野心,仅仅是因为他有一颗高雅的心,需要得到金钱能够提供的那些快乐,他每天见到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这个女人贞洁得没有一丝杂念,全副心思都放在孩子们的身上,绝不会到小说里去找行动的榜样。在外省一切都进行得很缓慢,一切都是在逐渐中形成,相比之下要自然得多。

德·雷纳尔夫人想到年轻家庭教师的贫寒,常常感动得流出眼泪。有一天于连正好碰见她在伤心流泪。

“啊!夫人,您遇到什么不幸吗?”

“没有,我的朋友,”她回答,“请您叫上孩子,咱们去散散步。”

她挽住于连的胳膊,以一种让他感到奇怪的方式紧紧靠在他身边。她称他为我的朋友,这还是第一次。

散步将近结束时,于连注意到她脸红得厉害。她放慢了步子。

“可能有人跟您说过,”她说,眼睛没有看他,“我有一个姑母住在贝藏松,非常有钱,我是她唯一的继承人。她经常不断地送给我许多礼物……我的儿子们取得了进步……如此惊人的进步……因此我想请您接受一件小小的礼物,聊表我的感激之情。只不过是几个路易,您可以添几件内衣。不过……”她补充说,脸红得更厉害了,没有再说下去。

“不过什么,夫人?”于连说。

“这件事,”她低着头继续说下去,“就不必让我的丈夫知道了。”

“我出身低微,夫人,但是我并不卑贱,”于连回答,他停住脚步,眼睛里闪耀着怒火,身子挺得笔直;“对这一点您有欠考虑。如果我让自己对德·雷纳尔先生隐瞒任何与我的钱有关的事,那我就连一个仆人都不如了。”

德·雷纳尔夫人不知所措。

“自从我住到市长先生家里来,”于连继续说下去,“他已经五次付给我三十六个法郎。我随时可以把我的收支账簿给德·雷纳尔先生看,给随便什么人看,甚至给对我怀恨在心的瓦尔诺先生看。”

在他发了这通脾气以后,德·雷纳尔夫人脸色一直发白,身子一直在颤抖;到散步结束,两个人谁也没能找到一个话题使中断的谈话重新恢复。去爱德·雷纳尔夫人,在于连这颗高傲的心里变得越来越不可能了。至于她呢,她尊敬他,她钦佩他,她还因此受到了他的斥责。她借口补救她无意之中让他蒙受到的侮辱,容许自己去体贴入微地关心他。这种态度的新奇感让德·雷纳尔夫人幸福了整整一个星期。它的效果是平息了于连的一部分怒火;他根本没有看到其中与个人之间的好感可能有相似之处。

“瞧,”他对自己说,“这些有钱人就是这样:他们侮辱了一个人,接着又以为只要假惺惺地来几下,就可以完全弥补过去了!”

德·雷纳尔夫人的心里太激动,而且她那颗心还太天真,尽管她打定主意,还是不能不把她提出送钱给于连的事,以及遭到拒绝的经过情形,讲给她的丈夫听。

“怎么,”德·雷纳尔先生立刻火冒三丈,回答,“您居然能受得了一个仆人的拒绝?”

在德·雷纳尔夫人听见仆人这两个字叫起来的时候,他说:“我这样说,夫人,完全跟去世的德·孔代亲王先生一样,他把他的那些内侍介绍给他新娶的妻子时,对她说:‘所有这些人都是我的仆人。’我曾经给您念过贝桑瓦[8]的《回忆录》中的这一段,对保持自己的身价来说至关重要。任何一个人如果不是绅士,他住在您家里,接受工资,就是您的仆人。我去找这个于连先生谈谈,送给他一百法郎。”

“啊,亲爱的!”德·雷纳尔夫人战战兢兢地说,“至少别当着仆人的面给他!”

“对,他们可能会嫉妒,而且完全有理由嫉妒,”她的丈夫一边说,一边走开,心里想着他提出的这笔钱的数目是不是太大了。

德·雷纳尔夫人倒在一把椅子上,痛苦得几乎昏过去。“他去侮辱于连,而且这都怪我!”她对她的丈夫感到厌恶,用双手蒙住自己的脸。她下决心永远不再讲知心话。

她再见到于连的时候,浑身哆嗦,心口抽得那么紧,连最简单的话都说不出一句来。在窘迫中她抓住他的双手,紧紧地握住。

“嗯,我的朋友,”最后她对他说,“您对我的丈夫满意吗?”

“我怎么会不满意呢?”于连带着苦笑回答;“他给了我一百法郎。”

德·雷纳尔夫人望着他,神情好像很踌躇:“让我挽着您的胳膊,”最后她说,那种勇敢的声调,于连还从来不曾见她有过。

她竟敢不顾老板有自由主义思想的可怕名声,走进了维里埃尔的书店。她在书店里挑选了十个路易的书,送给她的儿子们。不过这些书她知道是于连希望得到的。她要每个孩子就在书店里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分到的书上。德·雷纳尔夫人采取了这种向于连赔不是的方法,当她为了自己的大胆感到高兴时,于连却为了他看到书店里有这么多书感到惊讶。他从来不敢走进这样世俗的地方;他的心在怦怦跳动。他没有想到去猜测德·雷纳尔夫人心里在想什么,而是在全神贯注地考虑,一个学神学的年轻学生能用什么办法把这些书中的一部分弄到手。最后他有了一个主意,只要多动动脑筋,就有可能说服德·雷纳尔先生,把出生在本省的那些著名贵族的历史拿来给他儿子们作为法文译拉丁文的作业练习。经过一个月的努力,于连看到这个主意取得了成功,而且是那么顺利地就取得了,所以不久以后,他跟德·雷纳尔先生谈话时,竟敢建议采取一个对贵族市长说来困难得多的行动:到书店登记做长期读者,可是这就等于帮助一个自由党人发财致富。德·雷纳尔先生完全同意,他的长子将来进了陆军学校以后,在谈话中一定会听人谈起好些书,让他的长子对这些书有个de visu[9]的了解,是很明智的事。但是于连看到市长先生固执地再也不肯朝前走一步。他猜想一定有一个秘密的原因,但是猜不出到底是什么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