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卷 第二十二章(第2/4页)

收税官,间接税征收人,宪兵军官以及另外两三位公职人员偕同他们的妻子来到。紧跟着他们而来的是几个有钱的自由党人。仆人禀报筵席摆好了。于连心情已经非常不好,想到了在饭厅墙壁的那一边就是那些可怜的被收容者。购买所有这些打算向他炫耀的、庸俗不堪的奢侈品所花费的钱,也许就是从他们一人一份的肉食上揩油来的。

“他们这时候也许正在挨饿,”他对自己说,他的嗓子眼发紧,难以下咽,几乎连说话都感到困难。一刻钟以后,情况更坏,断断续续传来了一首通俗的,还应该承认,有点儿下流的歌曲的歌声,是一个被收容者在唱。瓦尔诺先生朝他那些穿着华丽号衣的仆人中的一个望望,这个仆人退出去,很快地就不再听见有人唱歌了。在这同时有一个仆人用一只绿玻璃杯给于连斟上莱茵葡萄酒,瓦尔诺夫人没有忘了提请他注意,这种葡萄酒直接在产地购买,值九个法郎一瓶。于连握着绿杯子,对瓦尔诺先生说:“那支下流的歌不唱了。”

“当然!我看决不会再唱了,”所长扬扬得意地回答,“我叫人去禁止这些叫化子出声。”

这句话对于连说来太过分了;他已经有了适应他的职业的风度,却还没有适应他的职业的心肠。尽管他的伪善态度经常不断得到锻炼,他还是感到一颗很大的泪珠沿着他的脸颊滚下来。

他企图用绿玻璃杯把它挡住,但是要他津津有味地品尝莱茵葡萄酒,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了。“禁止他唱歌!”他对自己说,“我的天主啊!而你居然容许!”

幸好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这种有失体统的感情用事。收税官唱起一支保王主义的歌曲。在齐声合唱副歌的喧闹声中,于连的良心在对他说:“这就是你可能达到的肮脏的富贵地位,而且你只能在这种情况下,跟这样的一些人在一起享受它!你也许会有一个两万法郎收入的职位,但是在你狼吞虎咽地吃肉时,你必须禁止可怜的被收容者唱歌;你举行宴会用的钱是你从他少得可怜的口粮中窃取来的,在你的宴会进行时他将更加不幸!——拿破仑啊!在你那个时代,靠了在一场战役中出生入死,争得荣华富贵,有多么美好啊!可是,卑鄙无耻地增加不幸者的痛苦……”

于连在这段独白中表现出来的弱点,我承认,使我对他产生了不好的看法。他配得上做那些戴黄手套的阴谋家的同行,他们一心想要改变一个大国的全部现状,却又不愿意让自己良心给碰着半根毫毛。

于连猛然间被拉回到他扮演的角色来。别人邀请他跟这样高雅的一些客人在一起吃饭,可不是为的胡思乱想和一言不发。

有一位歇业的印花布制造商,贝藏松科学院和于宰斯[3]科学院的通讯院士,从餐桌的另一头向他发话,问到大家都在说他研究《新约》取得了惊人的进步,这是不是真的。

突然出现了一片寂静。一本拉丁文的《新约》像变戏法似的出现在两个科学院的博学院士的手里。他按照于连的回答,随手挑了半句拉丁文念了出来。于连接着背下去。他的记忆力准确可靠;这件奇事受到了以宴会结束时才会有的那股喧闹劲儿发出的赞赏。于连看了看那些夫人们的红通通的脸。有几位长得并不坏。他特别看中挺能唱歌的那位收税官的妻子。

“在这几位夫人面前我讲了那么长时间的拉丁文,确实感到很惭愧,”他一边望着她,一边说。“如果吕比尼奥先生(这是那个身兼两个科学院院士的人)愿意随便选一句拉丁文念出来,我不再接着用拉丁文往下背,试试看当场把它翻译出来。”

这第二个测验使他的光荣达到了顶峰。

有几个富有的自由党人在场,但是他们是有可能得到奖学金的孩子们的幸福的父亲,因此在最近一次布道时突然间改变了信仰。尽管他们在政治上走了这么精明的一步棋,德·雷纳尔先生还是始终不愿意在家里接待他们。这些可尊敬的人只是耳闻于连的大名,后来在***国王进城的那一天见到他骑在马上。他们是他的最热烈的赞赏者。“这些傻瓜要听到什么时候才会听厌他们一窍不通的这种圣经文体呢?”他想,可是正相反,这种文体的奇特古怪使他们感到有趣,他们一边听一边笑。可是于连已经厌倦了。

六点钟的钟声敲响时,他严肃地立起来,谈到利戈里奥[4]的新神学中有一章他需要学一学,第二天还得背给谢朗先生听。“因为我的职业,”他愉快地补充说,“就是让人家背书和我自己也背书。”

大家都放声大笑,赞不绝口。这就是适合维里埃尔人口味的俏皮话。于连已经站着,其余的人也都不顾礼仪的规定纷纷立起来。这就是天才的威力。瓦尔诺夫人还把他留了一刻钟;应该请他听听孩子们背诵教理问答。他们背得颠三倒四,错误百出,只有他一个人发现。他决不会去纠正他们。“对宗教的基本原理都一无所知啊!”他想。他最后行礼,相信自己可以逃走了,但是还得强忍着再听一首拉封丹[5]的寓言。

“这位作者很不道德,”于连对瓦尔诺夫人说:“有一首关于让·舒阿尔神父阁下的寓言[6],竟敢对世上最可敬的事物百般嘲笑,他遭到最好的注释家的强烈指责。”

于连在离开以前接受了四五个人请他吃饭的邀请。“这个年轻人为本省争光!”客人们全都同时兴高采烈地嚷起来。他们甚至谈到通过表决,从市政基金中提取一笔生活补助费,供他到巴黎去继续深造。

这个轻率的主意在饭厅里引起反响时,于连已经步履轻快地走到了院子门口。“啊!下贱东西!下贱东西!”他一连低声喊了四五遍,尽情享受着呼吸新鲜空气的快乐。

他这时候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贵族。长久以来他的自尊心一直在受到轻蔑的微笑的伤害,受到他从所有那些在德·雷纳尔先生府上听到的有礼貌的话里发现的高傲的优越感的伤害。他不能不感到差别之巨大。“即使我们忘掉钱是从那些可怜的被收容者身上搜刮来的,而且忘掉禁止他们唱歌!”他一边走一边对自己说,“德·雷纳尔先生难道什么时候对他的客人说过他请他们喝的每一瓶酒的价钱吗?而这位瓦尔诺先生不厌其烦地一再列举他的财产,只要他的妻子在场,他谈到他的房子,他的地等等,每一次都要说你的房子,你的地。”

这位夫人显然对享有所有权的快乐非常敏感,刚才在吃饭的时候她对一个仆人极其可憎地发了一顿脾气,因为这个仆人打碎了一只高脚酒杯,害得她的酒杯不成套了;这个仆人回答时,也傲慢无礼到了令人无法容忍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