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卷 第一章(第2/4页)

“这真是一个前印刷厂厂主说的话。”

“是谁把我从我的土地上赶走的?”印刷厂厂主气冲冲地说。“是教士;拿破仑用他的和解协[5]把他们请回来,而不是像国家对待医生、律师、天文学家那样对待他们,按理应该把他们仅仅看成是公民,用不着去关心他们赖以为生的那个行当。如果你的波拿巴没有封男爵,封伯爵,今天还会有那些蛮横无理的贵族吗?不,那早已经过时了。除了教士,最叫我生气,逼得我当自由党人的,正是乡下的那些贵族。”

谈话长得没完没了,这个话题在全法国还要谈论半个世纪。当圣吉罗不断重复说他不可能在外省生活时,于连畏畏缩缩地提出德·雷纳尔先生做为例子。

“对,年轻人,你提得好!”法尔科兹叫了起来;“他为了不做铁砧,变成了铁锤,而且还是一把可怕的铁锤。但是我看见他让瓦尔诺窜到他前面去了。您认识这个坏蛋吗?那才是个真正的坏蛋呢。您那个德·雷纳尔先生,等到哪一天看见自己被免职,让瓦尔诺取而代之,他会怎么说呢?”

“到那时他将剩下一个人跟他那些罪行在一起了,”圣吉罗说。“这么说,您对维里埃尔很熟悉,年轻人?好吧!波拿巴,愿天主毁掉他和他那些君主政体的骗人玩意儿,是他使得雷纳尔们和谢朗们的统治成为可能,而雷纳尔们和谢朗们的统治带来了瓦尔诺们和玛斯隆们的统治。”

这次悲观的政治谈话使于连感到惊讶,把他从他那些甜美的梦想中唤醒了。

他远远地看到了巴黎,可是这头一眼并没有让他感到激动。他为自己命运建筑的空中楼阁,还要和他刚在维里埃尔度过的那二十四小时的、还很清晰的回忆作斗争。他暗自发誓,永远不抛弃他情妇的孩子们,如果教士们的放肆给我们带来了共和国和对贵族的迫害,他要牺牲一切来保护他们。

他到达维里埃尔的那天夜里,如果在他把梯子靠在德·雷纳尔夫人卧房的窗子上那一刻,他发现这间卧房被一个外人或者是被德·雷纳尔先生占用,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可是那头两个小时,当他的情妇真心实意地想把他赶走,而他在黑暗中坐在她身边为自己辩解的时候,又是多么快乐啊!像于连这样的心灵,终生都会被这样的回忆纠缠着。这次见面剩下的部分,已经跟十四个月以前他们相爱的初期混在一起了。

于连从他的深邃的梦想中惊醒,因为车子停了。车子刚进入卢骚街邮车站的院子。“我要到马尔梅松[6]去,”他对一辆驶近的双轮轻便马车说。

“这时候,先生?去干什么?”

“与您有什么关系?走。”

任何真正的热情都只想到自己。我觉得,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热情在巴黎显得如此可笑;在巴黎这个地方,您的邻人总是希望您多多地想着他。我不准备去描写于连在马尔梅松的激动心情。他流下了眼泪。怎么!尽管在这一年砌了该死的白墙,把这座花园分割成了一块块的,他还是流下了眼泪?是的,先生;对于连来说,正如对后世人一样,在阿尔科、圣赫勒拿岛和马尔梅松之间是不存在任何区别的。

晚上,于连在进入剧院以前犹豫得很厉害,他对这个使人堕落的场所有许多奇怪的想法。

有一种深深的不信任感阻止他去欣赏活着的巴黎。他只被他的英雄留下的那些遗迹所感动。

“我终于来到了阴谋和伪善的中心!德·弗里莱尔神父的那些保护人在这儿统治着。”

第三天晚上,好奇心战胜了打算在见皮拉尔神父以前把什么都看到的计划。这位神父用冷淡的口气向他说明,在德·拉莫尔先生家里等着他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

“如果几个月后您没有用处,您就回到神学院去,不过是正大光明地回去。您要住在法国最大的贵族之一的侯爵的家里。您穿黑衣服,不过像一个戴孝的人那样,而不是像一个出家人。我要求您每星期三次到一家神学院去继续学神学,由我来介绍您到这家神学院去。每天中午,您坐在侯爵的图书室里,侯爵打算利用您替他写一些有关诉讼或者其他事务的信件。他在他接到的每一封信的空白边上三言两语,简单地写下应该怎样写回信的提要。我曾经说过,三个月以后您就能够写这些回信,在您送给侯爵签字的十二封信中,大致有八九封他可以签字。晚上八点钟您把他的书桌收拾好,十点钟就可以自由了。

“很可能,”皮拉尔神父继续说,“会有一位老太太或者一个和颜悦色的男人,为了让他们看看侯爵接到的信件,隐隐约约跟您谈到巨大的好处,或者干脆掏出金钱来送给您……”

“啊,先生!”于连大声叫起来,脸涨得通红。

“奇怪,”神父带着苦涩的笑容说,“像您这样穷的人,而且在神学院待过一年,居然还保留着这种出自道德心的愤慨。您的眼睛一定是瞎得厉害!

“这会是血统的力量吗?”神父好像在自言自语,低声地说。“奇怪的是,”他望着于连补充说,“侯爵认识你……我不知道是怎么认识的。一开始他给您一百路易的薪水,他是个干什么事都很任性的人,这是他的缺点;他会孩子气地跟您顶牛。如果他满意的话,你的薪水以后可能增加到八千法郎。

“但是您也一定明白,”神父用酸溜溜的口气说,“他给您这么些钱,可不是为的您那双漂亮的眼睛。必须要有用。换了我是您,我就尽量少开口,特别是决不要谈我不知道的事。

“啊!”神父说,“我为您了解了一些情况;我忘了谈德·拉莫尔先生的家庭情况。他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儿子十九岁,极其风雅,是那种在中午从来都不知道两点钟要干什么的疯子。他有头脑,有胆量;他参加过西班牙战争[7]。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侯爵希望您变成年轻的诺贝尔伯爵的朋友。我曾经说过,您是一个有成就的拉丁语学者,也许他打算让您教他儿子几句与西塞罗和维吉尔有关的现成句子。

“换了我是您,我决不会让这个英俊的年轻人跟我开玩笑;他主动接近我,说的那些十分有礼貌、然而略微被讽刺所破坏的话,我在回答以前,要让他不止重复讲一次。

“我不瞒您说,年轻的德·拉莫尔伯爵开始一定会看不起您,因为您只不过是一个小市民。他的祖先在宫内任职,为了一桩政治阴谋,荣幸地于一五七四年四月二十六日在河滩广场上被斩首。[8]您呢,您是维里埃尔的一个木匠的儿子,况且是他父亲花钱雇用的。好好权衡一下这种不同,从莫雷里[9]的书里去研究研究这个家庭的历史,所有在他们家吃饭的那些奉承者,他们时不时都要提到这段历史,他们称之为微妙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