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卷 第十三章(第2/3页)

他把他的动身保守秘密,但是玛蒂尔德比他还知道得清楚,他第二天将离开巴黎,而且离开很长一段时间。她推说头痛得厉害,客厅里空气太闷,更加剧了她的头痛。她在花园里散步了很久,用她那些尖酸刻薄的玩笑话不断地折磨诺贝尔、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凯吕斯、德·吕兹和其他几个在拉莫尔府吃饭的年轻人,最后把他们都逼跑了。她用一种古怪的眼光望着于连。

“这种眼光也许是在演戏,”于连想;“可是这种急促的呼吸呢,还有这心烦意乱的所有表现呢!得了!”他对自己说,“我有什么资格判断这种事?这是关系到巴黎女人中最崇高、最聪明的一个。这种几乎要碰到我的急促的呼吸,她大概是从她如此喜爱的莱昂蒂娜·费伊[5]那儿学来的。”

他们单独留下来。谈话明显地继续不下去了。“不!于连对我毫无感情可言,”玛蒂尔德真正感到了不幸,对自己说。

他向她告辞时,她使劲抓住他的胳膊。

“您今天晚上会接到我的一封信,”她对他说,声音变得那么厉害,简直让人认不出来了。

这个情况立刻感动了于连。

“我的父亲,”她继续说下去,“对您的效劳有正确的评价。明天必须留下不走;找一个借口。”她跑走了。

她的身材是迷人的。再比她漂亮的脚不可能有了,她奔跑时的优美姿态使他心醉神迷。可是有谁能猜到,在她身影完全消失以后,他的第二个想法是什么呢?她说必须这两个字时用的那种命令口气冒犯了他。路易十五在临终时,也曾被他的首席医生笨拙地使用的必须这两个字气得火冒三丈,然而路易十五并不是一个暴发户。

一个小时以后,有一个仆人把一封信交给于连。这封信简直就是一份爱情的表白书。

“在文笔上没有过多的矫揉造作,”于连对自己说,他企图用文学上的评语,来克制那收缩他面颊肌肉的、迫使他不由自主笑出声来的喜悦心情。

“终于我,”他突然大声叫起来,情绪激动得无法控制了,“我这个可怜的农民得到一位贵夫人的爱情的表白!”

“至于我的表现,很不坏,”他尽可能压住心头的喜悦,补充说。“我能够保持我的性格的尊严。我从来没有说过我爱她。”他开始研究字体;德·拉莫尔小姐写得一手漂亮的英国体的小字。他需要找点什么事做做,好忘掉那快要使他发狂的快乐。

“您的离开逼使我把话说出来……不能再见到您是我没法忍受的事……”

有一个想法,像什么新发现似的,突然袭上于连的心头,打断了他对玛蒂尔德的信的研究,并且使他的快乐成倍地增长。“我战胜了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他嚷道,“可是我说的只不过是一些正正经经的话!而他是那么英俊!他蓄着唇髭,穿着一套迷人的军装;他总能在恰当时机找到一句聪明机智的话来说。”

对于连说来,这是无比美妙的一瞬间,他在花园里漫步,幸福得已经发了狂。

后来他上楼来到自己的办事房,让人通报德·拉莫尔侯爵,说他求见。幸好侯爵没有出门。他让侯爵看几份从诺曼底来的贴有印花的文件,很容易地就证明了诺曼底的诉讼需要处理,他不得不推迟到朗格多克去的动身日期。

“您不走我感到很高兴,”侯爵在他们谈完事务以后,对他说,“我喜欢见到您。”于连退出去,这句话使他感到很窘。

“而我呢,我要去引诱他的女儿!也许还要使得和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的这门婚事成为泡影。他把他的未来全都寄托在这桩婚事上了;即使他不能成为公爵,至少他的女儿可以有权坐凳子。”[6]于连打算不顾玛蒂尔德的那封信,也不顾他已经向侯爵做过的解释,动身到朗格多克去。这一线道德的光辉闪了一闪,很快就消失了。

“我多么善良啊,”他对自己说;“我,一个平民,居然怜悯这种身份的一个人家来了!我,德·肖纳公爵把我称为仆人!侯爵又是怎样增加他那巨大的家产的呢?他在宫里一得到消息,第二天可能发生政变,就把公债卖掉。可我呢,后娘般的老天把我降生在最下层的阶级里,给了我一颗高贵的心,却没有给我一千法郎的年金,也就是说,我没有面包,说得非常确切,没有面包,我,居然拒绝接受送上来的一个快乐!我如此艰难地穿越这片叫做平庸的灼热沙漠,居然拒绝接受来解除我的干渴的一泓清泉!不,我没有这么傻;在我们称为生活的这片自私自利的沙漠里,人人都为自己。”

他想起了德·拉莫尔夫人向他投来的,特别是她的朋友,那些贵夫人向他投来的充满轻蔑的眼光。

战胜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的快乐,最后把他剩下的那一点儿道德的呼声完全压下去了。

“我多么希望能看见他发火啊!”于连说;“我现在充满信心,可以狠狠给他一剑。”他做了一个表示第二架式的动作。“在这以前我不过是一个有点胆大妄为的穷学究。在这封信以后,我和他平等了。

“是的,”他怀着无限欣喜的心情,慢悠悠地对自己说,“侯爵和我,我们两人的价值已经衡量过了,汝拉山的可怜木匠占了上风。”

“好!”他嚷了起来,“我就在回信上签上这么个名字。德·拉莫尔小姐,别以为我会忘掉自己的身份。我要让您明白,而且清清楚楚地认识到,您为了一个木匠的儿子背弃居伊·德·克鲁瓦泽努瓦的一个后裔。鼎鼎大名的居伊·德·克鲁瓦泽努瓦曾经跟随圣路易[7]参加十字军东征。”

于连没法控制他的快乐。他不得不下楼来到花园里。他把自己锁在里面的那间卧房,他觉得太窄小,没法自由呼吸。

“我,汝拉山的可怜的农民,”他不断地对自己重复说,“我,注定要一辈子穿这一身可悲的黑衣服!唉!换了二十年以前,我会和他们一样穿上军服!那时候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不是阵亡,就是三十六岁当上将军。”他手里紧紧握着这封信,使他有了一位英雄的身材和姿态。“现在,确实如此,穿着这件黑衣服,到了四十岁,可以像博韦[8]的主教先生那样有一万法郎的薪金和蓝绶带。

“好吧!”他像靡非斯特[9]那样笑着对自己说,“我比他们聪明;我知道怎样选择我这个时代的军服。”他感到他的野心和他对教士服装的喜爱成倍地增长了。“有多少红衣主教,他们的出身比我低,然而掌握过统治大权!譬如说,我的同乡格朗韦尔[10]就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