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卷 第十九章(第2/3页)

于连太不幸,特别是心情太乱,他不可能识破这样复杂的爱情手段;他更不可能看出其中有着对他有利的地方。他成了它的受害者;他的不幸也许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他的行动已经很少受到他的头脑支配,如果有哪个悲观的哲学家对他说:“您要想到赶快利用会对您有利的心情;我们在巴黎可以见到的这种从头脑产生的爱情里,同样的态度持续的时间不可能超过两天,”他听了也不会懂得是什么意思。但是不管于连多么狂热,他还有荣誉观念。他的头一个职责是慎重,这一点他明白。向随便什么人征求意见,叙述自己的痛苦,这会是一种幸福,可以跟穿越炎热沙漠的不幸者,从天上接到一滴凉水时的幸福相比。他认识到了危险;他担心冒失的人问起他来,他会泪如泉涌,答不上话。他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屋里。

他看见玛蒂尔德长时间地在花园里散步;最后等她离开以后,他下楼到花园去了。他走到一株玫瑰跟前,她曾经从这株玫瑰上采过一朵花。

夜色阴暗,他可以完全沉湎在他的不幸中,而不怕给人看见。在他看来,德·拉莫尔小姐显然爱上了那几个年轻军官中的一个,刚才她跟他们谈话谈得如此愉快。她曾经爱过他,但是她已经了解他的优点是多么少。

“确实如此,我的优点非常少!”于连深信不疑地对自己说;“总之,我是一个十分平凡,十分庸俗,使别人感到十分厌烦,使我自己也感到十分讨厌的人。”他对所有他身上的那些优点,对所有他曾经狂热地爱过的那些东西,厌恶得要命。在这种颠倒的想象的状态中,他试图用他的想象来判断人生。这种错误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犯的错误。

有好几次自杀的念头出现在他脑海,那情景就像舒适愉快的休息一样充满了魅力,是献给在沙漠里快要干死和热死的不幸者的一杯凉水。

“我的死将会增加她对我的鄙视!”他叫了起来。“我将留下怎样的回忆啊!”

一个人陷落在这最残酷的不幸的深渊之中,除了依靠自己的勇气以外,没有别的指望。于连没有足够的天才对自己说:“应该敢字当头。”但是当他望着玛蒂尔德的卧房窗子时,他隔着百叶窗看见她的灯熄了,他想象着这间他这一生,唉!只看见过一次的迷人的房间。他的想象到此为止,再不能走得更远。

一点钟的钟声响了;从听见钟声到对自己说:“我用梯子爬上去,”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这是天才的闪现,接着正当的理由蜂拥而至。“我还能比现在更不幸吗?”他对自己说。他奔去搬梯子,花匠用链子把它锁住了。于连砸碎一把小手枪,这时候他有了一股超人的力气,他借助这把小手枪上的击铁把锁住梯子的链子上的一个链环撬开;没有几分钟梯子就由他支配了,他把它靠在玛蒂尔德的窗子上。

“她会生气,会用鄙视压得我抬不起头来,那有什么关系?我给她一个吻,最后一个吻,然后我上楼到自己屋里去自杀……我的嘴唇在我临死以前将接触到她的脸颊!”

他飞一般地爬上梯子,敲百叶窗;过了一会儿,玛蒂尔德听见了,她想打开百叶窗,被梯子挡住,开不开。于连紧紧抓住钩牢打开时的百叶窗用的铁钩子,冒着随时都有可能摔下去的危险,使劲地摇动了一下梯子,使梯子稍微挪动位置,玛蒂尔德能够把百叶窗打开了。

他跳进卧房,已经是半死不活了。

“真的是你!”她说着,投入他的怀抱…………有谁能把于连的过分的幸福描写出来呢?玛蒂尔德的幸福也不相上下。

她在他面前责备自己,她向他揭露自己。

“惩罚我那可怕的骄傲吧,”她对他说,同时把他搂得那么紧,几乎要把他闷死了。“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奴隶,我应该跪下来,请求你原谅我曾经打算反抗。”她离开他的怀抱,扑倒在他的脚边。“是的,你是我的主人,”她仍旧陶醉在幸福和爱情里,继续对他说,“永远统治我。如果你的奴隶进行反抗,就严厉地惩罚她吧。”

在另外一个时刻里,她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点亮蜡烛,于连好不容易才拦住她,没有让她把整个一边头发剪下来。

“我要牢牢记住我是你的仆人,”她对他说,“万一可憎的骄傲把我引入歧途,把这头发给我看,并且说:‘现在已经不再是什么爱情的问题了,也不是你的心里可以有什么感情的问题了,你曾经发过誓服从,那就以荣誉担保服从吧。’”

但是,疯狂和快乐达到了这般高的程度,看来还是暂且放过它们,不去描写,比较明智。

于连的道德观念和他的幸福达到同样的高度。“我应该从梯子爬下去,”他看见曙光出现在东边离着花园很遥远的烟囱上,对玛蒂尔德说。“我迫使我做出的牺牲是配得上您的,我要放弃几个小时世人所能尝到的最惊人的幸福,这是我为了您的名誉做出的一个牺牲。如果您了解我的心,您就会懂得我花了多大的力量强制我自己。对我说来,您将永远是此时此刻的您吗?不过有了荣誉做担保,这就够了。您要知道,在我们第一次相会以后,小偷不是唯一的怀疑对象。德·拉莫尔先生布置人在花园里看守。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受到了暗探的包围,他每天夜里做的事人家全知道……”

想到这件事,玛蒂尔德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的母亲和一个女佣人被吵醒了;她们突然隔着门跟她说话。于连望着她,她脸色发白,训斥那个女佣人,却不去理睬她的母亲。

“不过她们如果想到打开窗子,就会看见梯子!”于连对她说。

他又一次紧紧地拥抱她,跳到梯子上,不是一级级往下爬,而是让自己滑下去。一转眼他到了地面上。

三秒钟以后,梯子已经到了椴树成荫的小路上,玛蒂尔德的荣誉得救了。于连冷静下来,发现自己浑身是血,而且几乎是赤身裸体。他从梯子上滑下来时不当心受了伤。

过度的幸福使他的性格的力量完全恢复了。如果有二十个人出现,单枪匹马地攻击他们,在这一瞬间,只可能是又一个快乐。幸好他军人的英勇没有受到考验。他把梯子横放在原处,重新把捆梯子用的链子接好。梯子在玛蒂尔德的窗子下面种异国花草的花坛里留下了痕迹,他没有忘记回来把这些痕迹除掉。

黑暗中他用手在松软的泥土上摸来摸去,看看痕迹是不是完全除掉了,忽然他感到有一样东西落在他的手上,这是玛蒂尔德的整个一边的头发,她剪下来扔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