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卷 第四十一章(第2/2页)

他对他的律师的坚定神色感到满意。“不要夸夸其谈,”他在律师即将发言时对律师说。

“从博须埃那儿偷来的全部夸张法,他们施展出来对付您,反而对您有利,”律师说。确实如此,他刚说了五分钟,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把手绢掏出来了。律师受到鼓励,对陪审官说了一些极其有力量的话。于连颤栗,他感到自己马上要哭出来了。“伟大的天主,我的敌人们会怎么说呢?”

他眼看着就要心软下来了,幸好这时候他碰巧遇到了德·瓦尔诺男爵投来的一道傲慢的目光。

“这个坏蛋的眼睛闪闪发光,”他对自己说,“对这个卑劣的心灵来说,是怎样的胜利啊!我的罪行如果仅仅造成这个绝无仅有的结果,我看我一定会诅咒我的罪行。天知道他将对德·雷纳尔夫人怎么说我!”

这个想法赶走了其他所有的念头。不久以后,公众发出赞同声把他从沉思中唤醒。律师刚结束他的辩护。于连想起了他应该跟律师握手。时间迅速地过去。

有人给律师和被告送来了点心。这时候于连才吃惊地注意到一个情况:没有一个女人离开法庭去吃晚饭。

“说真的,我饿得要死,”律师说,“您呢?”

“我也一样,”于连回答。

“瞧,省长夫人也收到她的晚饭,”律师指着小包厢对他说。“拿出勇气来,一切都很顺利。”审判又重新开始了。

庭长作辩论总结时,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了。庭长不得不停下来;在充满了焦虑不安的寂静中,大时钟的钟声在整个大厅里回荡。

“我的最后一天开始了,”于连想。很快地他感到自己受到了责任感的激动。到这时候为止,他一直控制住他的情绪,坚持不发言的决心。但是当刑事法庭庭长问他有没有什么话要补充时,他立了起来。他朝前看,看见了德尔维尔夫人的眼睛,在灯光下他觉得这双眼睛非常亮。“难道她也哭了?”他想。

“各位陪审官先生:

“对会遭受到蔑视的恐惧使我发言,我原来以为我在临死前能够无视这种蔑视。先生们,我没有这个荣幸属于你们的阶级,在你们眼里,我是一个反抗自己的卑贱命运的农民。

“我决不请求你们宽恕,”于连说,口气变得更坚定有力。“我不抱任何幻想,死亡在等着我:它是公正的。我竟然企图杀害最值得受到尊敬和钦佩的女人。德·雷纳尔夫人曾经像慈母一样对待我。我的罪行是残酷的,而且是预谋的。因此我该当判处死刑,各位陪审官先生,但是,即使我的罪比较轻,我看到有些人也不会因为我年纪轻,可能值得怜悯,就此停住,他们还是要借着惩罚我来杀一儆百,使这样一种年轻人永远丧失勇气,他们出生在一个卑贱的阶级里,可以说是受着贫困的煎熬,但是他们有幸受到良好的教育,并且大胆地混入有钱人高傲地称为上流社会的圈子里。

“这就是我的罪行,先生们,它将受到格外严厉的惩罚,因为事实上我不是受到与我同等的人的审判。我在陪审官席上没有看到一个变富裕的农民,仅仅只有一些愤怒的资产阶级……”

在二十分钟里,于连就是一直用这种口气说话;他把心里的话全都说了出来,代理检察长巴望得到贵族阶级的宠信,他坐不住,一次次跳起来,但是尽管于连把辩论引向稍微有点抽象的方向,所有的妇女都哭了起来。德尔维尔夫人也用手绢在揩眼睛。在结束以前,于连又回过来谈预谋,谈他的悔恨,谈他在那些比较幸福的日子里对德·雷纳尔夫人怀有的尊敬和儿子般的无限热爱……德尔维尔夫人发出一声叫喊,昏了过去。

陪审官退到他们的房间里的时候,一点钟的钟声响了。没有一个妇女离开座位;有好几个男人眼睛里含着泪,谈话在开始的时候很活跃;但是,陪审团的决定让人久等不至,普遍的疲倦渐渐给法庭带来一片寂静。这个时刻是庄严的;灯光变得暗淡了。于连很疲劳,他听见旁边有人在争论这拖延时间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他高兴地看到所有人的心都是向着他的。陪审团没有回来,然而没有一个女人离开大厅。

两点钟的钟声刚敲过,响起了一阵骚动声。陪审官房间的门开了。德·瓦尔诺男爵先生迈着庄重而戏剧性的步伐朝前走,所有的陪审官跟在他的后面。他先咳嗽一声,然后宣布说,他向良心保证,陪审官的一致意见是于连·索雷尔犯有杀人罪,而且是有预谋的杀人罪。这个宣告导致的结果必然是死刑,它是过了一会儿以后宣判的。于连看看他的表,想起了德·拉瓦莱特先生,这时候是两点一刻。“今天是星期五,”他想。

“是的,但是这一天对判我死刑的瓦尔诺来说是幸运的……我受到的监视太严密,玛蒂尔德没有办法像德·拉瓦莱德夫人那样救我……因此,在三天以后的这同一时刻,我将会明白这个伟大的也许[1]是怎么回事了。”

这时候,他听见一声叫喊,被唤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他周围的妇女在哭泣;他看见所有的脸都转向一个小旁听席,这个小旁听席开在一根哥特式墙柱的顶饰上。他事后才知道玛蒂尔德藏在那儿。那叫喊声没有再出现,所有的人都重新开始观看于连,宪兵们正尽力设法把他从人群中带出去。

“让我们尽量做到别让瓦尔诺这个坏蛋笑话,”于连想。“他在宣告必然导致死刑判决的裁决时,带着怎样遗撼的、虚情假意的表情啊!而那个可怜的刑事法庭庭长,尽管他当了那么多年的法官,在判决我时眼睛里也含着泪水。终于报了我从前在德·雷纳尔夫人跟前和他竞争的仇,瓦尔诺多么快乐啊!……我不会再见到她了!一切都完了……在我们之间已经不可能有一次最后的告别,这一点我可以肯定……要是能把我对我的罪行有多么痛恨告诉她,我会多么幸福啊!

“我只有这么一句话:我认为我被公正地判了死刑。”

[1]传说法国文艺复兴时期作家、人文主义者拉伯雷(1494—1553)在临终时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我就要去寻找一个伟大的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