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章

这是秋天的一个星期日,但我却死而复生了,我前面的生活依然完好无损,因为前些日子一直风和日暖,今天早晨突然雾霭弥漫,寒气逼人,将近中午时才消散;然而,天气变化可以使世界,使我们自己获得新生。从前,当我们壁炉里吹起大风时,我听着风儿撞击翻板活门发出的梆梆声,就会心潮澎湃,激动无比,觉得这很象do音交响乐前奏曲中赫赫有名的琴弓声,犹如一个神秘的命运发出的不可抗拒的呼唤。自然界每一个明显的变化,都会使我们和谐的欲望适应事物的新形式;我刚刚醒来,蒙蒙雾霭就把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我不再象遇到好天气那样成天想着出门,而是哪里也不想去,只渴望呆在火炉边,渴望有人和我同床共寝,就象是在另一个世界中,冷得筋骨瑟缩的亚当在寻找深居简出的夏娃。

屋外,消晨的原野笼罩着愉悦的灰雾,屋内,一杯巧克力发出馥郁的清香,我身处其间,竭力使我的身体、精神和道德生活保持一年前我带到东锡埃尔去的那种新奇的状态;那时候,我的身体、精神和道德生活深深地打上了一座光秃秃的小山丘的印记(即使看不见这座山丘,我也感觉到它的存在),使我心中涌动着一阵阵快乐,这种感觉与其他快乐感觉截然不同,我简直难以向朋友们描绘,因为对于我来说,我自己并无意识,这些快乐与其说是真实的感觉(若是这样,我就能描绘出来了),毋宁说是纵横交错、扑朔述离的印象。从这个角度看,晨雾把我带时的那个新奇的世界,我早已认识(这只会使它更加真实),但近来我已忘却(这使它又变得清新纯真)。于是,我能欣赏到几幅印在我记忆中的晨雾图,尤其是《东锡埃尔的清晨》。有一幅是我到军营第二天的晨雾图,另一幅是在附近的一个城堡里,圣卢带我去那里度过了二十四小时:黎明时分,在重新回到床上去之前,我撩开窗帘,倚窗眺望,在军营晨雾图中,我看见一个骑士,在城堡晨雾图中,我看见一个马车夫(他在一个池塘和一片树林的交界处,只有这边缘地带依稀可辨,其余全都淹没在均匀的似水般流动的令人心旷神怡的轻雾中),他们正在擦缰绳,就象从一幅隐约可见的壁画上浮现出来的寥寥无几的人物,由于人的眼睛适应不了这朦朦胧胧、神秘莫测的半明半暗,也就几乎看不清画上的人物了。

今天,我是从床上凝望这些记忆的,因为起床后我又躺下了,等着晚上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去看一出小剧。我父母亲到贡布雷去了,要在那里小住几天,这下我便有机会去拜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我得好好利用。否则,他们一回来,我也许就不敢去了;我母亲对我外祖母的悼念诚心实意,一丝不苟,她要我们对外祖母的哀悼不拘形式,感情真挚,因此,她不会禁止我去看戏,但也不会赞成。然而,现在如果我写信征求她的意见,她从贡布雷给我回信时,不会伤心地说:“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已长大成人,知道该怎么做”,而是相反,她会责备自己把我一个人留在巴黎,会设身处地地体谅我的忧愁,希望我出去玩一玩,散敢心,尽管她自己拒绝参加一切娱乐活动。她相信,我外祖母也会劝我这样做的,因为她最关心我的身体和神经平衡。

一清早新的热水汀就点着了。热水汀不时地发出打嗝般的声音,这令人讨厌的声音与我对东锡埃尔的记忆毫无联系。但是,如果今天下午这个声音和我那些记忆老在我身上会合,久而久之,这两者之间就会产生一种亲和力,每当我重新听到(我有点听不惯了)热水汀的声音,我就会想起东锡埃尔。

只有弗朗索瓦丝一个人在家里。雾散了。灰蒙蒙的日光,毛毛细雨般地落下来,不停地编织着一张张透明的网,似乎给星期天的散步人涂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我把《费加罗报》扔到脚头。自从我给这家报社投了一篇稿后,每天都要叫人给我买一份,但一直没见发表。尽管没有太阳,但白天的亮光告诉我现在正是下午。罗纱窗帘象蜻蜓翅膀般轻而柔软,又似威尼斯玻璃般脆而易碎。晴天,它们就不能象这样轻柔,象这样一碰就碎。这个星期日,我孤单单一人呆在家里,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况且,今天上午,我派人给德·斯代马里亚小姐送去了一封信,我就更加心事重重。罗贝·德·圣卢在他母亲的干预下,经过多次痛苦而失败的尝试,终于和情妇一刀两断,他和情妇断绝往来后就被派往摩洛哥了,他要把这个一段时间以来他已经不再爱恋的女人彻底忘掉。昨天,我收到圣卢从摩洛哥写来的一封短信,告诉我他将回法国休一次短假,他在巴黎停留的时间很短(显然,他家里人怕他和拉谢尔恢复关系),为了向我证明他对我的思念,特意写信告诉我他遇见了当谢小姐,更确切地说,是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因为她结婚三个月就离婚了。罗贝想起我在巴尔贝克同他说的话,代表我要求那位少妇同我见见面。她答复他,回英国前,要在巴黎停几天,很愿意约一个时间和我共进晚餐。罗贝叫我赶紧给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写信,因为她肯定已经到巴黎了。

圣卢的信没有使我感到意外,尽管他还是在我外祖母病重期间给我来过一封信,指责我对他不忠,对他背信弃义,从此就一直杳无音信。我非常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拉谢尔专爱煽起情夫的炉火(再说,由于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她对我也耿耿于怀),她对圣卢说,他不在时,我对她有过不良企图,想和她发生关系,他就信以为真了。很可能他仍然相信这是事实,但他已经不再爱她了,因此,不管是真是假,对他都无所谓了,唯有我们的友谊继续存在。当我和他重又见面时,我试图同他谈谈他对我的责备,但他只是温和而亲切地朝我微笑,象是在表示道歉,接着就把话题岔开了。这并不是因为以后在巴黎他不可能同拉谢尔再见面的缘故。那些在我们生活中起过重要作用的女人,不是一下子就能从我们生活中消失的。在最终离开我们之前,她们会不时地回到我们的生活中,以致有些人以为爱情又开始复燃。圣卢的拉谢尔的决裂尽管曾使他一度痛不欲生,但因为他的女友仍然不断向他要钱,使他甚感欣慰,他的痛苦也就很快减轻了。嫉妒是爱情的延续,但它包含的内容并不比其他想象的产物所包含的内容更多。当我们动身去旅行时,带上三、四幅想象中的图画(邦特费克希奥的百合花和银莲花,薄雾笼罩的波斯教堂,等等),箱子也就塞满了,何况这些画可能会中途失落。当我们离开一个情妇时,总希望她——直到把她渐渐忘记——不要被三、四个我们想象中可能存在的,也就是我们所嫉妒的人占有。没有想象到的也就微不足道了。然而,一个已经分手的情妇经常向你要钱,虽然不能使你对她的生活有充分了解,正如发烧时的体温记录表不可能使你完全了解病人得的是什么病一样,但是,不管怎样,体温记录表可以让你知道她病了,而要钱则提供了一种可能性,使你模模糊糊地感到,被你遗弃的或把你抛弃的那个女人可能还没有找到一个有钱的保护人。因此,每一次要钱都能使嫉妒者感到欣慰,痛苦暂时得到平息,紧接着就是寄钱,因为他要她什么也不缺,就是不能有情人,不能成为他想象中的三个男人的情妇。这样,他就有时间稍稍稳定一下情绪,免得以后听到他的接班人的名字时挺不住。有时候,拉谢尔会在深夜回到旧情人身边,要求他让她在身边睡一宵。罗贝心里感到象吃了蜜一样甜美,因为即使他一个人占据大半张床也丝余不影响她睡觉,他意识到他们毕竟如胶似漆地在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他明白,她在他这位老朋友身旁比在其他地方更感到自在,和他在一起,哪怕是在旅馆里,就象回到了从前住过的房间一样,一切都很习惯,睡得更加踏实。他感觉到他的肩,他的腿,他身上的一切,在她看来,就象是最常用的物品,哪怕他因失眠或考虑工作在床上辗转反侧,也不会妨碍她睡觉,同它们接触能使她睡得更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