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3/10页)

他们玩起来了。正当克利斯朵夫心神略定的时候,那位小少爷突然在他面前站住,扯着他的衣服说:“呦!这是我的!”

克利斯朵夫莫名片妙。听说他的衣服是别人的,他觉得非常气愤,拚命的摇头否认。

“我还认得出呢!”那个男孩子说;“是我的旧蓝上装:这儿还有块污迹。”

他用手指点在上面。随后他又细细看下去,打量克利斯朵夫的脚,问他那双满是补钉的鞋头是用什么补的。克利斯朵夫的脸涨得通红。小姑娘撅着嘴轻轻的和她的兄弟说:“他是个穷小子。”这一下克利斯朵夫可想出话来了。他嗄着嗓子结结巴巴的说,他是曼希沃·克拉夫脱的儿子,母亲是当厨娘的鲁意莎,——他以为这个头衔和别的头衔一样好听,而且自己是很有理由的;也以为这样一说,他们那种瞧不起人的偏见就给驳倒了。但那两个孩子,虽然给这个新闻引动了兴味,可并不因此瞧得其他。相反,他们倒拿出老气横秋的口气,问他将来当什么差使,厨子还是马夫。克利斯朵夫又不作声了,仿佛有块冰直刺到他的心里。

两个有钱的孩子,突然对穷小子起了一种儿童的、残忍的、莫名片妙的反感,看他默不作声更大胆了,想用什么好玩的方法折磨他。小姑娘尤岂不放松。她看出克利斯朵夫穿着紧窄的衣服不能跑,便灵机一动,要他做跳栏的游戏。他们用小凳堆起来做栅栏,叫克利斯朵夫跳过去。可怜的孩子不敢说出不能跳的理由,便迸足气力望前一冲,马上倒在地下,只听见周围哈哈大笑。他们要他再来过。他眼泪汪汪的,拚了一下命,居然跳过了。可是那些刽子手还不满意,认为栅栏不够高,又把别的东西加上去,堆成了一座小山。克利斯朵夫试着反抗,说不跳了。小姑娘便叫他胆怯鬼,说他害怕。克利斯朵夫听着受不住,明知非跌不可,也就跳了,跌了。他的脚碰到了障碍物,所有的东西都跟着他一起倒下。他擦破了手,差点儿砸破脑袋,而最倒楣的是,他的衣服在膝盖部分和旁的地方都撕裂了。他又羞又恼,只听见两个孩子高兴得在周围跳舞;他心里难过死了,觉得他们瞧不其他,恨他:为什么?为什么?他宁可死了!——最难受的痛苦就是儿童第一次发现别人的凶恶:他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在迫害他,没有一点儿倚傍,真是什么都完了,完了!……克利斯朵夫想爬起来;男孩子把他一推又跌倒了;小姑娘还要踢他。他重新再爬:两个孩子却一起扑他身上,坐在他背上,把他的脸揿在土里。于是他心头火起;一桩又一桩的磨折怎么受得了!手疼得发烧,又撕破了美丽的衣衫,——那真是大难临头了!——羞愧,悲伤,对强暴的愤懑,一下子来的多少灾重,统统变成一股疯狂的怒气。他把手和膝盖撑在地下,撅起身子,象狗一样抖擞了一下,把两个敌人摔开了;等到他们再扑上来,他便低着头直撞过去,给了小姑娘一个嘴巴,又是一拳把男孩子打倒在坛中间。

于是一阵叫嚷,孩子们尖声喊着逃进屋子去了。然后只听见砰砰訇訇的开门,怒气勃勃的罗唣。太太出现了,抱着长裙,尽量的奔。克利斯朵夫看见她来并不想逃;他对自己所做的事吓坏了:这是闯了大祸,犯了大罪;但他一点不后悔。他等着。他完了。管它!他已经绝望了。

太太向他直扑过来。他觉得挨了打,听见她狂叫怒吼,说了许多话,一句也听不出。两个小冤家又来了,看着他受辱,一边还咭咭呱呱的直着嗓子叫。仆人们也都到场,七嘴八舌的嚷成一片。又为了彻底收拾他,鲁意莎也给叫了来;她非但不保护他,反而不问情由就是几个嘴巴,还要他赔礼。他愤愤的拒绝了。母亲更用力推他的身子,拉他到太太跟孩子前面,要他下跪。可是他跺脚,大叫,咬着母亲的手,终于在仆人们的哄笑声中逃跑了。

他走了,伤心得不得了;又气愤,又挨了顿巴掌,脸上火辣辣的发烧。他竭力不去想它,急急忙忙搬着脚步,因为不愿意在街上哭。他恨不得马上到家,用眼泪来发泄一下;喉咙塞住了,血都跑到了头里,他差不多要爆裂了。

终于到了家,他奔上黑魆魆的楼梯,奔到他睡觉的地方,临着河,在一个窗洞底下。他气吁吁的倒在床上,眼泪象洪水似的决了口。他不大明白为什么要哭,但非哭不可;第一阵的巨潮快完了,他接着又哭,因为抱着一肚子的恨,他要哭,要教自己难过,好似他责罚了自己,同时也就责罚了别人。后来,想到父亲快回家,母亲要把事情全盘说出来,他觉得苦难还没有完呢。他决心逃了,不管上哪儿,只要能从此不回来。

不料他下楼的时候,正碰到父亲回家。

“你干吗,孩子?往哪儿去?”曼希沃问他。

他不回答。

“大概闯了祸吧,你做了什么事啊?”

克利斯朵夫一味的不做声。

“你做了什么事?回答我呀!”

孩子哭起来了,曼希沃嚷起来了,两人的声音越来越高,临了鲁意莎也急急忙忙上楼了。她还象刚才一样的神魂不定,一进来就大骂,又加上几个嘴巴,曼希沃听明白了,也帮着揍他,(或许没有明白之前已经动手了),那股狠劲差不多可以打死一条牛。他们俩叫着嚷着。孩子嚎着。结果父母吵架了,火气都一样的大。曼希沃一边揍着孩子一边说孩子并没错,说这是侍候别人的好处,他们仗着有钱,肆无忌惮。鲁意莎一边揍着孩子一边骂丈夫野蛮,说她不答应他碰孩子,把他打伤了。的确,克利斯朵夫流了些鼻血,他自己并不在乎;母亲粗手粗脚的把湿布堵住他鼻子,他也并不感激,因为她还在骂他。末了,他们把他推在一间黑房里,不给他吃晚饭。

他听见他们对叫对嚷;他不知道更恨哪一个,似乎是母亲,他从来想不到她会这样凶的。一天的苦难一起压在他心上:所有的委屈,两个孩子的强凶霸道,那太太的强凶霸道,父母的强凶霸道,——还有他虽然不大明白,可是象剧烈的伤口一般使他感觉到的,是他引以自傲的父母居然会向那些卑鄙的恶人低头。这种卑躬屈膝的态度,他第一次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认为简直是无耻。他心中一切都动摇了:对父母的尊敬与钦佩,对人生的信心,希望爱人家、同时也受到人家的爱那种天真的需要,盲目而绝对的道德信仰,一古脑儿都给推翻了。这是天翻地覆的总崩溃。他给暴力压倒了,既没法自卫,也没法躲闪。他闭住了气,以为要死了。在无可奈何的反抗中,他身子都发僵了。他用拳、用头、用脚,望墙上乱打乱撞,大号大叫,抽搐着,拚命的撞着家具,倒在了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