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4/10页)

父亲母亲都赶了来,把他抱在怀里,这一下他们俩是比赛谁更温柔了。母亲替他脱了衣服,放倒在床上,坐在旁边,直等到他比较安静的时候。但他一点儿不让步,一点儿不原谅,他假装睡着,不愿意和她拥抱。他认为母亲恶劣而又卑鄙。至于她为生活和养活他而受的苦,不得不站在人家一边跟他为难的隐痛,他是万万想不到的。

等到孩子眼中流不完的眼泪也流到了最后一滴,他觉得松动了些。他累极了,可是神经过于紧张,还不能立刻睡着。他迷迷忽忽的觉得刚才的印象又在那里浮动,尤其是那个小姑娘,睁着明亮的眼睛,耸着小鼻子,一脸的瞧不起人,肩上披着长头发,光着腿,说着那些幼稚而装腔做势的话。他打了个寒噤,好象又听到她的声音了。他记得自己在她面前多么傻,不由得恨死了她。他不能原谅她的起侮,恨不得也把她欺侮一顿,教她哭一场。他想种种的方法,可一个都想不出。看样子,她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可是为了消消自己的气,他假定一切都能够如愿以偿。他把自己想做一个有权有势的人,而她又爱上了他。根据这个,他就造出一段荒唐的故事,结果他竟信以为真了。

她为他害了相思病;他可是不理她。他在她门前走过,她躲在窗帘后面偷偷的看他;他明明知道,却故意假痴假呆,同人家有说有笑。甚至为了增加她的苦闷,他出门到远地去了。他干了很大的事业。——他从祖父的英雄故事中挑出几段做穿插。——那时她可悲伤得病倒了。她的母亲,那位骄傲的太太来哀求他:“我可怜的女儿快死了。我求你,请你来罢!”于是他去了。她躺在那儿,脸色苍白,瘦得不得了。她向他伸出手来。她说不上话,只顾捧着他的手亲着哭着。于是他很慈悲很温柔的望着她,嘱咐她保养身体,允许她爱他。故事编到这个地方,他为了延长自己的快意,便把那一段对话和动作翻来覆去讲了好几遍,结果他睡了,心平气和的睡熟了。

他睁眼醒来,已经天亮了,可是这一天的光辉没有昨天早晨那样轻快了:世界有过一点儿变化了。克利斯朵夫已经尝到了人间的不公道。

有些时候家里非常艰难,而这种情形越来越多了。遇到这些日子,大家吃得很苦。感觉最清楚的要算克利斯朵夫。父亲是一点不觉得的;他第一个捡菜,尽量的拿。他咭咭呱呱的说话,自得其乐的哈哈大笑,全没注意到他的女人强作笑容,和瞧他捡菜的那种目光。盘子从他手里递过来,一半已经空了。鲁意莎替孩子们分菜,每人两个马铃薯。轮到克利斯朵夫,往往盘子里只剩了三个,而母亲自己还没拿。他早已知道,没轮到他就已经数过了,他便鼓足勇气,装做满不在乎的说:“只要一个,妈妈。”

她有点不放心了。

“两个罢,跟大家一样。”

“不,真的,我只要一个。”

“你不饿么?”

“对啦,我不大饿。”

可是她也只拿一个,他们俩仔仔细细的剥皮,把它分成小块,慢条斯理的吃着。母亲留心看着他,等他吃完了就说:“喂,把这个吃了罢!”

“不,妈妈。”

“你可是病了?”

“不是的,我吃饱了。”

有一回父亲怪他作难,把最后一个马铃薯充公,自己拿去吃了。从此克利斯朵夫留了神,把剩余的一个放在自己盘里,留给小兄弟恩斯德;他一向是贪嘴的,早就在眼梢里瞅着了,待了一忽儿就说:“你不吃吗?给我行不行,克利斯朵夫?”

哦!克利斯朵夫多恨他的父亲,恨他的不想到他们,连吃掉了他们的份儿都没想到!他肚子多饿,他恨父亲,竟想对他说出来,可是他又高傲的想起来,自己没有挣钱的时候没有说话的权利。父亲多吃的这块面包,是父亲挣来的。他还一无所用,对大家只是一个负担。将来他可以说话,——要是还能挨到将来!喔!就怕等不到那一天早已饿死了!……这种惨酷的挨饿的痛苦,他比别的孩子感觉得更清楚。他的强壮的胃受着毒刑;有时他为之发抖,头疼;胸口有个窟窿在打转,越转越大,仿佛有把锥子往里钻。可是他忍着不说,他觉得母亲在注意他,便装做若无其事。鲁意莎很揪心的,隐隐约约的懂得,儿子省着不吃是为了让别人多吃一些;她拚命丢开这念头,总是丢不开。她不敢追究,不敢查问克利斯朵夫的真情;要是真的,她又怎么办呢?她自己从小就挨饿惯的。既然没有办法,抱怨有什么用?的确,她因为身体衰弱,不需要多吃东西,没想到孩子挨饿的时候更难受。她什么话也不和他说。有一两次,两个孩子跑在街上,曼希沃出去了,她要大儿子留在身边替她做点儿小事。她绕线,克利斯朵夫拿着线团。冷不防她丢下活儿,热情冲动的把他拉在怀里,虽然他很重,还是抱他他坐在膝上,紧紧的搂着他。他使劲把手臂绕着她的脖子。他们俩无可奈何的哭着,拥抱着。

“可怜的孩子!……”

“妈妈,亲爱的妈妈!……”

他们一句话也不多说;可是彼此心里很明白。

克利斯朵夫过了好久才发觉父亲喝酒。曼希沃的酗酒并不超过某个限度,至少在初期。发酒疯的时候也并不粗暴。大概总是过分的快乐。他说些傻话,几小时的拍着桌子,直着喉咙唱歌;有时他死拖活拉的要跟鲁意莎和孩子们跳舞。克利斯朵夫明明看见母亲垂头丧气,躲得远远的,低着头做活;她尽量的不看酒鬼;他要是说出使她脸红的野话,她就很温和的叫他住嘴。可是克利斯朵夫弄不明白;他多么需要快乐,父亲兴高采烈的回家,在他简直象过节一样。家里老是那末凄凉,这种狂欢正好让他松动一下。父亲的滑稽的姿势,不三不四的玩笑,使他连心都笑开了;他跟着一起唱歌,跳舞,觉得母亲很生气的喝阻他非常扫兴。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父亲不也在那样做吗?虽然他一向头脑很灵,把事情记得很清,觉得父亲好些行为都跟他儿童的正直的本能不尽符合,可是他对父亲仍旧很崇拜。这在儿童是一种天然的需要。也是自我之爱的一种方式。倘使儿童自认为没有能力实现心中的愿望,满足自己的骄傲,他就拿这些去期望父母;而在一个失意的成人,他就拿这些去期望儿女。在儿童心中,父母便是他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人物,是保卫他的人,代他出气的人;父母心中的儿女亦然如此,不过要等将来罢了。在这种“骄傲的寄托”中间,爱与自私便结成一起,其奋不顾身的气势,竭尽温存的情绪,都达于沉醉的境界。因此克利斯朵夫把他对父亲的一切怨恨都忘了,尽量找些景仰他的理由:羡慕他的身段,羡慕他结实的手臂,他的声音笑貌,他的兴致;听见人家佩服父亲的演技,或者父亲过甚其辞的说出人家对他的恭维话,克利斯朵夫就眉飞色舞,觉得很骄傲。他相信他的自吹自擂,把父亲当做一个天才,当做祖父所讲的英雄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