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期 白璧无瑕 8

亚雷。德伯跨上了车,在苔丝身旁坐好了,就赶着马,顺着前面第一座山的最高山脊,很快地向前驰去,一路上不住口地把苔丝恭维奉承;把那辆装箱子的大车老远地撂在后面。他们越走,到的地点也就越高,所以四面八方的风景,都一齐呈现在眼前;后面是她出世的那一片绿色山谷;前面是她还不熟悉的一片灰色山野,她要不是上一次匆匆地到纯瑞脊去了那一趟,还一点儿不知道那地方的情况哪。这样,他们就走到了一个山坡的顶儿上了,再往前去,就是一条笔直的路,一直通到山下,差不多有一英里远。

苔丝。德北本来天生是有胆量的,但是自从上次那匹老马出了事儿以后,她一坐车,就非常胆怯;车的行动稍一出乎常轨,她就有些发慌。所以现在亚雷。德伯拼命打马直跑,她就不免害起怕来。

"先生,我想,你下山的时候,要慢慢地走吧?"她硬装着不在乎的神气问。

亚雷扭过头来看着她,用他那大白门牙的尖儿把雪茄烟叼着,让他的嘴唇儿自己慢慢咧开,作出微笑的样子来。

"怎么,苔丝?"他又抽了一两口烟,才回答她说,"凭你这么一个有胆量的大姑娘,问这种话!你不知道,我下山坡,老是打马叫它使劲飞跑。我觉得那样最能叫人提神!""不过我想你这回也许用不着那样啦吧?""唉,"他摇了摇头,说,"这件事并不是完全由我自己作主。你得把我们俩都算在里头。你也得顾到提伯。她的脾气很怪。" "你说的是谁?""还能有谁,就是这匹骒马啊。我觉得,好象她刚才又满脸怒容,瞅我来着。你没看出来吗?""你别来吓唬我啦,先生,"苔丝态度很不自然地说。

"我这并不是吓唬你。这匹马简直没有活人制伏得了,如果有一个活人有那种本领,那就是我了。" "你怎么养了这样一匹马?""你真会问。我想这得算是我的命吧。提伯已经踢死一个人了,我刚把她买到手的时候,她也差一点儿没把我踢死。可是,我也差一点儿没把她打死,这话还是一点儿不假。不过,她还是爱使性子,非常地爱使性子,所以坐在她后面,有时候简直说不定人命保得住保不住。"他们那时正开始从山坡上面往下面去;那匹马显然是很懂得她主人所期望的那种不顾死活的把戏的,所以几乎不用主人给她任何启发,就拔步飞跑起来;这是她自己的意思呢,还是她主人的意思,却很难说,也许还是她主人的意思居多吧。

他们飞一般地往山下直奔,车轮子象陀螺似地嗡嗡直响,车身子一左一右直摆,马身子也一起一落直窜,车轴和进行的直线,有点儿成了斜角的形状。一会儿车轮子好象有好些码都不着地。一会儿石头子儿让马踹得直打旋儿,飞过了树篱,路上的火石叫马蹄子磕得发出火星,比日光还亮。越往前奔,笔直的道上那番光景也越广阔,两旁的土埂好象一根木棍,一直分劈,成为两半,一边一半,在他们肩旁飞驰而过。

风吹透了苔丝的白纱衣裳,一直吹到她的肉皮儿;她刚洗过的头发,也披散在背后。她拿定了主意,不露出害怕的样子来,但是她却用手抓住了德伯握缰绳那只手的胳膊。

"别抓我的胳膊!你这么一来,咱们就要都摔下去啦。你搂着我的腰好啦。"她紧紧搂住了他的腰,他们就这样来到了山下。

"谢谢老天爷,尽管你这样胡闹,可居然没出岔儿!"她满脸通红,嘴里说。

"苔丝,呸!你这是发脾气了!" "我这是说实话。""好,你大可不必,刚一认为脱了危险,就这样一点儿也不领情,撒开了手。"她刚才都作什么来着,她并没理会;她刚才不知不觉地搂住了他,她并没顾得理会,他是块木头,还是块石头,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她恢复了镇静自持的态度,坐在那儿,没再言语;于是他们又来到了第二个山坡的顶儿上。

"又来啦!"德伯说。

"别价,别价!别再胡闹啦。通点情理吧,"苔丝说。

"不过,一个人既然已经上了这一郡里最高的山顶儿了,那他还能不下去吗?"他振振有辞。反唇相稽说。

他把缰绳一松,车和马又一齐飞向前去。他们两个的身子又摇晃不停。德伯扭过头来,嬉皮笑脸地对苔丝说:"我的大美人儿,你再象刚才那样,搂着我的腰好啦。""我不!"苔丝屹然独立地说,一面竭力挺住身子,不去碰他。

"苔丝,你要是让我吻一吻你那副小红樱桃嘴唇儿,再不就让我亲一亲你那片热呼呼的小脸蛋儿,我就叫马停下来。我要撒谎,就不是人。"苔丝听了这个话,惊得不可言喻,连忙在车上往后退避,德伯见了这样,就又打马前奔,把苔丝摇晃得更厉害起来。

"别的不成吗?"她后来一点办法都没有,才把两只瞪得象野兽一般的大眼睛瞅着他,大声喊道。她母亲把她打扮得那么漂亮,分明是害了她了。

"别的不成,亲爱的苔丝,"他回答她说。

"哦,我不知道,好吧,我不管啦!"她直倒气儿,倒得都令人可怜,同时说。

他把马缰一收,马就放慢了,他忙趁此时,刚刚转身,要使他示爱标志,留痕着迹,以满足他心中之愿,苔丝就仿佛不知不觉地出于害羞,急忙往旁边一躲。他那两只手都让缰绳占住了,没有余力阻挡她这种闪躲。

"好,他妈的,我非把咱们俩都摔死不可!"她那位心情急切而喜怒无常的同伴骂着说。"你这个小妖精,你就敢这样说了不算,是不是?""好罢,"苔丝说,"你既然一定非此不可,那我就不再动了。不过我想,你既是我的本家,那你一定要好好地待我,不忍得欺负我吧?" "本家个屁!来吧!""不过,我不愿意叫人吻我,先生!"她哀求他说,同时一颗大泪珠,从脸上滚下来,她的嘴角,也因为竭力想忍住哭,都颤动起来。"我要是早知道是这样,我决不会来的。"但是他却丝毫不肯通融,所以她只得坐稳了,让他硬迫强逼,吻了一下。他刚吻过,她立时就羞得满脸通红,掏出手绢儿来,擦她脸上他的嘴唇接触过的那块地方。他正心热如火,见了她这样,便刺痒难禁。因为她那样作,是出于不期然而然的。

"就凭你这么个乡下丫头,倒特别知道羞耻啊!"那个青年说。

她对于这句话并没回答。说实在的,这句话的意思,她就摸不十分清楚,因为她不懂得,她不由自主地一擦脸,就是给了他一个大钉子碰。她简直就是把他吻那一下取消了,如果这种事实,实际上可能取消的话。她只模模糊糊地觉得,他好象有些烦恼,所以就再没言语,只目不转睛地一直瞧着前面,同时马一路小跑,走近了梅堡岭和英根山。于是她大吃一惊,因为她看到,还有一个山坡,得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