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期 白璧无瑕 9

苔丝新干的这份差事,是去监视。喂养。陪伴。医疗。看护那一群公鸡和母鸡。它们占据了一所旧草房,作它们的大本营,草房外面有一个院落,本来是一所庭园,现在却成了一片践踏得凌乱不堪。铺着砂子的空场子了。草房上面爬满了爬山虎,房上的烟囱,都叫这种附生植物的枝叶,缠得蒙茸粗大,看着好象一座高塔,残破圮毁。楼下的屋子全是那些公鸡。母鸡的领土,它们在那儿走来走去,把主人翁的架子摆得十足,好象盖这所房子的就是它们自己,并不是现时东西横卧(东西横卧:教堂建筑多为东西向,以便人们祈祷,面向东方(参看46页注①),故死人埋葬,亦东西横卧。)在教堂坟地里那些尸骨成灰的邸册保产人(邸册保产人,英国法律名词。这种保产人的土地房屋租权,凭过去习惯取得,以采邑地主宅第中所存的旧日档案。簿册为依据。)。这份产业法定的典期刚满,司托—德伯太太就满不在乎把这所草房变成了养鸡的地方了;旧房主的子孙们,觉得这简直是寒碜他们家,因为这所房子是他们很爱护的,是曾经花过他们的祖宗很多钱的。德伯家还没来到这儿置产业。盖房子以前,他们已经在那儿住了好些辈儿了。他们说:"爷爷那时候,这房给正经人住,都够好的。"从前那些屋子里,有许多吃奶的婴孩哇哇地哭,现在只听见破壳出蛋的鸡雏啪啪地啄了。从前那些地方放着椅子,坐着懒得动弹的庄稼人,现在全放着鸡笼子,养着楞头楞脑的母鸡了。壁炉的角落上和曾经有过熊熊火光的壁炉炉床上,现在都摆满了仰着的蜂窝,给母鸡作了下蛋的地方了。从前房外那些小块的空地,叫一辈一辈的住房人用锄锸收拾得整整齐齐,现在也都让公鸡用爪子刨得乱七八糟的了。

草房所在的那个庭园,四面有墙环绕,只有一个门内外相通。

苔丝原是养鸡鸭为业的人家出身的姑娘,所以第二天早上,她就按照自己的巧思,把养鸡的场子,另作了一番布置;她变动这个,改进那个,忙了大约有一点钟的工夫,忽然院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系着白围裙。戴着白帽子的女仆。她是从上房来的。

"德伯太太又要那些鸡啦,"她说;不过她看苔丝的神气,好象不大明白她的意思,就接着解释道:"太太上啦年纪啦,还是个瞎子。" "瞎子!"苔丝说。

她听了这话,心中起了一种疑惧,但是几乎还没等到她辨过来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女仆就已经叫她抱起两只顶好看的汉布鸡,自己也抱起两只,带着她往紧紧邻接的上房去了;上房看着倒是华丽宏壮,不过草地上放的是鸡笼子,房前目力所及的空中又飞的是羽毛,这儿到处都有痕迹表示出来,住在那些屋子里的,一定是个连哑巴动物都爱护的人。

这所宅第的主人兼主妇,正背着亮光,在楼下一个起坐间里,稳据一把带扶手的椅子;她是一个白发苍苍的妇人,年纪不过六十,甚至于还不到六十,戴着一个大便帽。她的面目很生动,象一个目力慢慢变坏,费了许多力量无法挽回,才情非所愿地当了瞎子的人那样,不象那些瞎了多年,或者是生来就瞎的人,那么死板沉滞。苔丝每一只胳膊上擎着一只鸡,走到老太太跟前。

"啊,你就是新来的那个给我养鸡的姑娘吗?"德伯太太听出她的脚步声是个生人的,问道。"你可要好好地待它们啊。我的管家告诉我,说你管这些鸡顶合适了。好啦,你把鸡都带来了吗?啊,这是司雏!不过它今天好象没有往常那么欢势似的,是不是?我想它这是因为叫一个生人一摆弄,吓着了吧。费纳也不大欢势,不错,它们是有点儿吓着了,是不是啊,宝贝儿呀?不过待几天,它们跟你就熟起来了。"老太太一面说话,一面打手势,苔丝和女仆就按着手势,把那四只鸡一个一个放在她的膝上,她就用手从头到尾摸它们,考查它们的冠子。它们的翅膀。它们的爪子。和公鸡脖子上的长毛。她一摸就立刻知道,哪是哪一只,还摸得出来,是否有一根翎儿折了,或者有一簇毛乱了。她又摸它们的嗉子,摸得出来它们吃的是什么东西,吃多了,还是吃少了。她心里有什么意见,都象演哑剧一样,很明显地在脸上表示出来。

她们把带来的那四只鸡,都一只一只依次送回鸡场,跟着这种程序重复下去,一直到她们把所有那老太婆心爱的公鸡母鸡,有汉布鸡。班屯鸡。考珍鸡。布拉马鸡。道擎鸡和其它当日一般人喜爱的鸡,一个一个都送给她摸过了。鸡到了她膝上,她差不多都认不错。

这种情况,叫苔丝想起坚信礼(坚信礼,英国教会,因幼儿行洗礼时年幼,宗教方面一切由教父教母负责,所以儿童十四五岁的时候,要行坚信礼,算是儿童自己对宗教负责,自己懂得教义了。行坚信礼的儿童,由各区牧师或副牧师,带到主教面前,由主教把手放在一个一个儿童的头上,给他们祝福。)的仪式来。德伯太太就是主教,公鸡母鸡就是行礼的男女儿童,她和女仆就是教区上把儿童带上前去的牧师和副牧师。这种仪式举行完了的时候,德伯太太脸上又搐动。又抽,弄得满脸都是褶皱。波纹,嘴里冷不防地问苔丝道:"你会吹口哨儿不会?" "吹口哨儿,太太?""是,吹各种小调儿。"苔丝也和大多数别的乡下女孩子一样,很会吹口哨儿,不过在体面人面前,不肯说她有这种本事就是了,但是这一次,她却温文尔雅地承认了这件事实。

"那么,你天天早晨,都要吹一回。从前这儿有个小伙子,吹得很好。不过他已经离开这儿啦。我要你对着我养的红胸吹。因为我看不见它们的样子,所以我喜欢听它们的声音。我们就用这种法子教给它们哨各种小调儿。依里沙白,你告诉她鸟笼子挂在什么地方。你明天就开头儿好啦,要不,它们哨得就要退步啦。已经有好几天没人管它们啦。""今儿早上德伯先生对着它们哨来着,"依里沙白说。

"什么!呸!"

老太太的脸皮蹙在一起,表示非常厌恶,没再说别的话。

苔丝想象中的本家对她的接待,就这样结束了,那些鸡也都送回鸡场去了。苔丝看到德伯太太那样的态度,倒没觉得怎么奇怪。因为自从看见了这所宅第的大小,她就没再盼望别的。不过她却一点儿也不晓得,关于她和德伯太太是本家的话,德伯太太始终没听见过。她只由推测而认识到,这位瞎老太太和她儿子之间,感情可能不太好。但是关于这一点,她也猜错了。天下当母亲的,迫于无奈,气儿子又疼儿子。恨儿子又爱儿子的,可就多着呢,德伯太太并不是头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