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期 旗鼓重整 22

第二天早晨,她们都打着呵欠下了楼;不过她们也照旧撇了奶油,挤了牛奶,然后都往屋里去吃早饭。一进屋子,只见老板克里克在那儿直跺脚。原来有一个主顾,给了他一封信,说他的黄油,有一股怪味儿。

"哎呀,了不得,真有怪味儿!"老板左手拿着一块木片,木片上摊着一块黄油,嘴里说。"不信你们自己来尝尝!"有好几个人都凑到他身边;克莱先生尝了一回,苔丝尝了一回,住厂的那几个女工尝了一回,男工里面有一两个也都尝了一回,最后老板娘从摆着饭的桌子旁边跑了过来,也尝了一回。大家都觉得,黄油是有怪味儿。

老板本来在那儿出神儿,仔细琢磨这种味道,猜想究竟是牛吃了什么"害群"之草,才弄成这样的;琢磨了半天,忽然大声说,"一定是蒜闹的!俺还只当是,那片草场里,一根蒜苗儿都没有了哪!"他这一提,所有的老伙计们也都想起来了,有一片旱草场,往年也曾同样把黄油弄糟了,那回老板没琢磨出气味的来源,还以为是邪术作祟;在这片旱草场上,新近又放进去过几条牛。

"老这样可不成,"老板接着说。"咱们得把那块草场好好地搜一搜。"每人拿起一把旧尖刀,一齐走到了草场。这种祸害人的东西,既是平常看不见,那它一定是小得只有在显微镜下才能看见的了,现时在这一大片丰茂的青草里,想要把它搜出来,未免有点象大海捞针一般。但是这件事却非常重大,不能不作,所以人人都来帮忙。当时大家排成了一行;老板和克莱先生(他也自动地来帮忙)在草场上手;其次是苔丝。玛琳。伊茨。秀特和莱蒂;再其次是毕勒。露埃。扬纳和结了婚住在各自的农舍里那几个女工,有黑色鬈发和眼珠滴溜转的白克。尼布和头发淡黄色。冬天在水草场里受了潮得了肺病的夫朗斯。

他们眼睛瞅着地上,脚下慢慢走着,走完了一窄溜儿,再往这边过来一点儿,又走回来,照这样走法,等到他们查完了的时候,那片草场就没有一点地方,能够逃出他们的眼光的了。这原是一种顶腻烦的事儿;因为在那一大片草场里,找了半天,仅仅找到了几根蒜苗儿;但是这种东西的气味,却非常地厉害,大概只有一条牛咬了它一口,厂里一天出的牛奶就全都变味儿了。

这一群人,性情态度,本来彼此大不相同,但是那时候,大家都弯着腰,排成稀奇的一横列,动作划一,不声不响,却看着非常整齐,非常一律;要是有一个生人,从旁边的篱路上走过,见了他们,不分皂白,说他们一概都是"何冀",我们也不能说他不对。他们把腰弯得很低,往前慢慢地走着,风吕草柔和的黄色光线,反射到他们那背着阳光。处于阴面的面目上,使他们显出一种好象是叫月光所照。虚无缥渺的光景,其实那时候射在他们背上的,却正是午间的烈日骄阳。

安玑。克莱,虽然坚持共同劳动的原则,事事都跟大家一样来做,但足却不免时时把眼往上一瞥。他和苔丝挨肩排在一块儿,当然不是偶然的。

"啊,你好哇?"他嘟嘟哝哝地问。

"我很好,先生,谢谢你,"她庄重严肃地答。

他们刚刚半点钟以前,还正讨论许多个人问题来着,那么现在用这种客套,未免有点儿多余。不过当时,他们并没再说别的话。他们弯着腰走了又走,她的裙边刚好碰到他的裹腿上,他的胳膊肘儿也有时碰到她的胳膊肘儿上。后来跟在旁边的老板,再也受不了啦。

"这样弯着腰,真要人的命,俺的腰都快要折啦!"他嚷着说,一边龇牙咧嘴地慢慢伸腰,一直把腰完全伸直了的时候为止。"苔丝姑娘,前一两天你不是刚不舒服来着吗?这会儿又跟着弯着腰,低着头,待会儿又该脑袋疼了。你要是觉得发晕,你就先回去吧;叫他们这些人来搜好啦。"老板退了出来,苔丝也落在后面。克莱先生见了,就也走出队伍,东一头西一头地瞎找起来,一会儿就走到苔丝身旁了。苔丝昨天晚上听见伙伴们那些话以后,现在很紧张,所以看见他来到身旁,就先开口说,"你看她们多么漂亮!""谁呀?""伊茨。秀特和莱蒂呀!"苔丝原是皱眉蹙额,下了决心,一定要说她们这几个姑娘,不论哪一个,都能做一个农人的好主妇,她一定要推荐她们,一定要掩盖起自己可怜的姿色。

"你说她们漂亮吗?不错,她们是漂亮,看着很鲜亮,我也时常这么想。" "唉,可惜漂亮不能耐久!""哦,不错,糟得很,不能耐久。" "她们都是挤奶做酪的好手。""不错,是好手,不过不见得比你还好吧。""她们撇奶油可比我撇得高明。" "真的吗?"克莱老远拿眼瞧她们,她们也老远拿眼瞧克莱。

"她的脸红了,"苔丝仗义勇为地又说。

"谁的?"

"莱蒂的呀。"

"哦,为什么脸红了哪?"

"因为你老看人家呀。"

虽然苔丝满心打算牺牲自己,替她的伙伴帮忙,但是叫她更进一步,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如果你想要娶一个挤奶的姑娘,不要阔人家的女儿,那你在她们里面挑选一个好啦,千万别想娶我!",叫她说这样的话,可办不到。所以她就跟着克里克老板走了;她看见克莱还留在那儿,心里不知是苦,也不知是甜。

从此以后,她硬着心肠,尽力躲开他;即便他们有时完全出于无意,碰到一块儿,她也不肯再象从前那样,和他待得很久。因为她要给那三个女孩子一切机会。由那三个女孩子对她说过的话里,苔丝清楚地认识到,她们的贞操,可以说完全操在克莱手里;因为苔丝并不是不懂人事的小姑娘。同时克莱那一方面,小心在意,丝毫不作于她们将来的幸福有危害的事,所以克莱这个人,在苔丝看来,非常能够自制(至于是与不是,就不知道了),因此不免对于他生出又爱又敬的心;因为她从来就没想到,男子还会有这样的自制力,并且要是没有这种自制力,那么和他同在一个厂里那些心地单纯的女孩子之中,也许就不止有一个,得一辈子,在经历世路的时候,悔恨悲伤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