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期 兰因絮果 25

坐立不安的克莱,在天快要黑了的时候,跑到了外面苍茫的暮色里去了;把他赢到手里的那个她,已经躲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晚上也和白天一样地闷热。太阳倒是落下去了,但是除去草地上,就没有凉快的地方。大道。庭园的路径。房屋的前脸儿。场院的垣墙,都象炉床一般地烫手,并且把午时的热气,反射到夜间游人的脸上。

克莱坐在场院东边的栅栏门上,莫名其妙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天真是感情把理智压下去了。

自从三个钟头以前,他忽然把苔丝拥抱了以后,他们俩没再到一块儿。她好象是叫这件事吓怔了,差一点儿吓坏了:他呢,这件事情里不同寻常。未容思索。完全受环境支配那种种情况,使他心神不定起来,他本来就是忐忑不安。观前察后的脾气么。现在他还不大认得清楚他们彼此的真正关系,也不知道,从此以后,在第三者面前,应该互相采取什么态度。

克莱到这儿来学徒那一天,本来想,牛奶厂里的寄寓,只能是他那生命里的一段插曲,一定要快快就过完,早早就忘掉;他到这儿来,就仿佛跑到一个有屏风隐蔽的洞室里一样,可以从那儿冷静地看着外面吸引人的世界,跟瓦尔特。惠特曼(瓦尔特。惠特曼(1819—1892),美国诗人,他最有名的诗集是《草叶集》。这儿所引是《过布露克林渡口》里的第一节第三至四行。)一起,向世界喊,你们这一群穿戴着平常服装的男男女女, 叫我看着真觉得稀奇!,然后再决定采取一种新计划,重新投到那个世界里去。但是,你瞧,外面吸引人的光景,现在已经输送到这儿来了。原先趣味浓厚的世界,现在倒变成了无声无色的哑剧了;而这儿这个表面上暗淡沉闷。毫无热情的地方,现在却象火山一般,猛然喷出空前的新异景象,把他从前在别处的所见所闻,都一概湮没了。

所有的窗户都是敞着的,所以全厂里就要安歇那些人发出来的每一种声音,即使极其细弱,也能隔着院子,传到克莱的耳朵里。这座牛奶厂,本来非常鄙陋,完全无足轻重,他纯粹出于不得已,才到这儿来暂时寄寓,所以他一向没重视它,没觉得它会是这片景物上有任何意义的东西,值得叫人徘徊流连。但是现在这所房子,变成了怎么一种样子了呢?那些年深日久。长满青苔的砖砌山墙,都轻柔地吐出"别走"的字句,窗户都微微含笑,门户都甘言引诱,举手招呼,长春藤也都因为暗中同谋,满面现出赧颜。原来屋里住了一个人,影响深远。感染强大,竟使她的人格,都侵入了砖墙。灰壁,和整个覆在头上的青天,叫它们也都含上了热烈的感觉而搏动。到底是什么人,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呢?一个挤牛奶的女工。

这座幽静隐僻的牛奶广里所过的生活,对于克莱,会变成非常重大的事情,真令人惊讶。新生之爱,固然得说负有一部分责任,但是却也不尽然。原来生命之伟大与藐小,并不在于它对外界发生影响的大小,而在于它自身对事物之经历体验,(比较《还乡》第二卷第五章,"有一种面孔,让看了的人生出来的概念,不是日月逝去而年龄增长,却是阅历积累而经验增多,。只用岁月表示,洪水以前那些人的年龄,倒还于实无亏,但是一个现代人的年龄,却得用他阅历的深浅来衡量。"又《林地居民》第一章,"那个小村庄,处在世界的大门以外,。然而也就是在那儿,却有时真象沙夫克里斯那样伟丽。谐调的戏剧,会在人生里实地扮演起来,因为他们那儿感情都是集中的,生活都是紧密交错的。")这一点,克莱和许多别人都很明白。一个易受感动的乡民,和一个冥顽不灵的皇帝相比较,还是那个乡民的生活,过得更丰富。更伟大。更变幻神奇。用这种眼光来看,他觉得,牛奶厂里的生活也和别处的生活同样有重大意义。

虽然克莱不顾世俗,有许多缺点,许多毛病,但是他却是个有良心的人。苔丝并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行喙息。幺麽细弱之类,可以随便玩耍完了就丢开了。她是一个女人,过的是人人视为至宝的生命,这个生命,不管她自己觉得是苦是甜,对于她,也象对于最伟大的人物同样戴方履圆,有其位分。对于苔丝,整个的世界全凭她的感觉,一切生命的存在,全靠她的存在。天地宇宙,对于苔丝,也就是在某年某月某日她下生那一天,才创造出来的。

如今他硬来纠缠的这个有知觉。有感情。有意志的生命,就是无情的造化肯给苔丝的唯一生存机会,就是她的一切;她唯一。同时又是她所有的机会。那么他怎么能把她看得不及自己可贵呢?怎么能把她当作一个好玩的小小玩偶,把她抚摩戏弄,戏弄够了再把她甩开呢?怎么能不拿十二分的真心,对待他所引起的爱情(因为他知道,虽然她外面上沉静,心里头却非常热烈,非常易受感动),好叫她不至于悔恨痛苦,不至于身败名裂呢?

要是还象原来那样,天天和他见面,那么已经起了头儿的事,就得继续发展。他们两个的关系既是那样密切,那么见了面儿,就免不了要互相温存;这是血肉之躯所不能抵抗的;但是这种趋向如果发展起来,会有什么结果,他现在还不能确定,因此他决定,先把他们两个要共同从事的操作,暂时避开一下。顶到现在,所惹的祸还不算大呢。

不过这个不再和她接近的决心,却不容易实现。他的脉搏每跳动一次,都把他往苔丝那儿推动一下。

他想要离开这儿,去看看他家里的人,那样也许能探听出他们对这件事的口风来。他在这儿学徒的期限,不到五个月就要满了;过了那时候,再到别的庄田上待几个月,他的农业知识就学全了,可以开始独立经营了。一个庄稼人,不需要一个内助吗?庄稼人的内助,还是应该是客厅里陈设的蜡人呢,还是应该是懂得庄田活计的女人呢?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沉默无言的那一种;(英国谚语,"沉默无言,就等于同意赞许。")那正中他的下怀;虽然那样,他还是决定先回家去走一趟。

有一天早晨,塔布篱牛奶厂里的男男女女,都正一块儿坐下要吃早饭,有一个女工说,那天怎么老没看见克莱先生。

"哦,不错,"老板说,"克莱先生回爱姆寺,看望他爹娘去了,过几天才能回来。"那张饭桌上,有四个情深义重的人,觉得那天早晨的太阳,一下光沉耀绝,鸟儿的歌声也一下变得响沉音弱。不过谁都没在态度和言谈方面,露出茫然木然的神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