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期 兰因絮果 27

克莱骑在马上,一路上山下坡,在日光耀眼的中午,走了二十多英里,下午的时候,才走到塔布篱西一二英里一个孤起的小山岗,从那儿又看见了前面的芙仑谷,温润芊绵,一片青葱。他刚一离开爽的高地,刚一走到下面河水冲积的平坦沃壤,原先轻淡的空气,立时就变得浓重;夏天的果实。雾气。干草。野花,一齐把芬芳喷放,浓郁强烈,弥漫在平谷里面,把当时的鸟兽。牲畜。蜜蜂。蝴蝶,都熏的昏昏沉沉,想要睡去。克莱对于这片景物,现在已经非常熟悉了,所以点缀在草场上那群牛,虽然离他很远,他都能一个一个地叫出它们的名字来。他如今在这儿能够从人生内部观察人生了,从前学生时代,这都是他极为生疏的东西;他现在有的这种力量,使他觉得,他就是沉浸于浓郁之中,含其英而咀其华。他虽然很爱他的父母,但是在家里住了一时,再回到这儿来,却不由要觉得,好象脱去羁绊束缚一般。这块地方,连英国乡村社会里那种对人情的平常拘束(乡村社会的拘束,指乡下地主对佃农等的干涉管教而言。《哈代后传》里载有哈代的一封信,里面说:"一人居于城镇,不会因为女儿生了不合法的孩子,或太太喝上了酒,而被迫往他处另找住处。但在乡间,现在,或者说,最近,却往往因此而得它去(我这并非拥护。也非攻击这种情况,只叙此事之真相。地主干涉佃户,有时有理。有时无理)。")都没有,因为塔布篱并没有住在本地的乡绅地主。

牛奶厂外,一个人影儿都看不见。厂里所有的人,都按着规矩,睡午觉去了;因为夏天早晨起得那么早,午后非睡一个钟头左右的觉不成。门口插了一棵剥皮。带杈儿的死橡树,上面挂了些刷洗打磨过无数次而让水泡透。颜色发白的木箍牛奶桶,好象帽子挂在衣帽架上一般,全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预备挤晚班牛奶用。安玑进了门里,走过静悄悄的过道,到了后面,在那儿听了一会儿。车房里面,睡着几个工人,连续不断发出呼呼打鼾的声音。再远一点儿的地方,有热得难受的猪,在那儿喂喂唧唧地叫。大叶子的大黄和卷心菜,也都睡着了,它们那些宽阔发蔫的叶片,在日光下低垂,好象半开半闭的伞。

他把笼头嚼子解下来,给马上好了草料,又回到屋里;那时候,钟声正敲三下。三点钟是下午撇奶油的时候;所以钟声一敲,就听见楼上的地板咯吱咯吱地响,跟着又听见楼梯上有人下楼的脚步声。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苔丝,不到一分钟的工夫,她就到了他面前了。

他走进来,她并没听见,他会在楼下,她更难想到。她正打呵欠,因此,她那副嘴的内部,全都让他看见了,红赤赤的,好象蟒蛇的嘴一般。她把一只胳膊高高地伸在云鬟上面,因此胳膊没叫太阳晒黑了那一部分,也叫他看见了,柔嫩光滑,好象缎子。她的脸睡得红红的,眼皮也惺忪地覆在瞳人上面。她的本性,往四面流溢,向身外喷放。就在这种时候,一个女人的灵魂,才更具有色声香味,空灵的美才显出肉的意味,性的表现才流露在表面。

这时候,她脸上别的部分,还没完全醒过来,可是她的眼睛接着就从蒙惺忪中,闪闪放出光明。她带出不同寻常的复合情态,又有点儿含羞,又有点儿含喜,又有点儿含惊,喊着说,"哦,克莱先生!你真吓了我一跳,我,"克莱已经对她表明过心迹了,两个人现在的关系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不过她刚一见克莱的时候,没顾得理会到这一层;等到看见克莱满脸含情,走到楼梯跟前,她才想起现在的新关系来,一时把她所感,都在脸上表现出来。

"至亲至爱的苔绥呀!"他低声说,一面用手搂着她的腰,把脸靠着她颊泛红潮的脸。"千万千万别再称呼我'先生,啦!我急急忙忙,老早就跑回来了,都是为的你呀!"苔丝那颗容易激动的心,紧靠在克莱的心上,怦怦地直跳,表示反响。于是他们两个,就站在穿堂里的红砖地上,克莱把苔丝紧紧地搂在怀里,日光从窗户眼儿斜着射了进来,射到克莱的脊背上,同时射到苔丝低垂的脸上,射到她那太阳穴的青筋上,射到她那露着的胳膊和脖子上,又深深射进她那又多又厚的头发里。她原是穿着衣服睡的,所以全身发暖,象在太阳地里晒过的猫一样。起初她不肯向他直视,但是待了一会儿,她就抬起头来,一直瞅着克莱,瞅的样子,大概就是夏娃第二次醒来瞅亚当(夏娃第二次醒来瞅亚当:耶和华上帝初次创造夏娃,给以生命,为她第一次醒来。见《旧约。创世记》第二章第二十一节至二十五节。后来他们吃了知识之树的果子,眼睛明亮了,知道自己赤身露体,是第二次醒来。见《创世记》第三章第七节。二次醒来,才有羞耻之感。)的时候所应有的。克莱也一直瞧着她的瞳人,尽量领略,只见瞳人深邃变幻,不可测度,射出千丝万缕或蓝或黑或灰或紫的色彩。

"我得撇奶油去了,"她表白。分辩说。"今儿只有老德布一个人帮我的忙,因为克里克太太和克里克先生一块儿赶集去了,莱蒂不大舒服,别人也都东的东,西的西,总得到挤奶的时候,才能回来。"他们往后面牛奶房里去的时候,老德布在楼梯上出现。

克莱仰起脸来说:"德布,我已经回来啦。我可以帮着苔丝撇奶油;我知道你很累,你歇歇去吧,等到挤奶的时候,再下来好啦。"也许塔布篱的奶油,那天下午并没撇得十分干净。苔丝象在梦中一般,天天熟悉的东西,看来却只有一片明暗,只占一个地位,却没有特别的形体,清楚的轮廓。她每次把撇油杓拿到水管子下面,用水把它浸凉了的时候,她的手老发颤;因为他的浓情,差不多炙手可热,所以苔丝在他面前,萎蔫抽缩,就和植物在灼热的骄阳底下一样。

于是他又把她紧紧搂在身旁;她用食指把铅盆沿边的浮油抹去,他就用天然的方法(天然的方法,这是说,克莱用嘴把苔丝手上的浮油吸吮干净。),把她的食指弄净;因为塔布篱里那种毫无拘束的生活方式,现在倒正合适。

"既是早早晚晚非跟你提不可,最亲爱的,那么,不如现在就跟你提了吧。"他很温柔地说。"我想跟你商量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自从上礼拜在草场里那一次以后,我就开始盘算这个问题了,一直盘算到现在。我不久就打算成家了。你想,我既然是一个庄稼人,那么,我的太太当然也得懂怎么管理农田才成。你愿意去那个角色吗,苔绥?"他说这段话的时候,极力沉住了气,免得她以为,他那是全凭一时的冲动,为他的理智所不赞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