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期 兰因絮果 33(第2/4页)

那一对情人,现在不用在挤奶的时候起来了,他们两个住在厂里最后这一个礼拜,所受的有些象是客人的待遇,苔丝受一人独占一室之荣。那天他们下楼吃早饭的时候,没想到大厨房里,为了庆祝他们两个的喜事,摆布得跟从前大不一样。原来天还没亮,老板就吩咐人把那大张口的壁炉暖位刷得雪白,砖炉床也刷得通红,从前壁炉顶儿上灰暗的黑色花枝蓝布风帘也不见了,却换了一个闪闪发光的黄色花缎风帘了。在冬日阴沉的早晨,壁炉本是一个屋子的中心,现在它那儿焕然一新,全屋里也都跟着放出光辉来。

"俺是拿定了主意,要弄点儿什么,庆祝庆祝你们这件事的,"老板说。"俺本来打算照着老规矩,叫一班音乐队,带着提琴和低音提琴全套家伙,吱吱扭扭地热闹热闹,可是因为你不喜欢那个调调儿,俺就改了章程,想了这么一种顶静便的办法。"苔丝的亲人住得那么远,就是请他们来参加婚礼,他们也不是轻易就能来的;实在说起来,压根儿也就没请马勒村任何人。至于安玑家里的人呢,他倒是写信把日期告诉了他们,并且还表示过,说他很希望,到那一天如果有人愿意来的话,至少能来一个人。他哥哥连信都没回,仿佛很生他的气;父母倒是有信,不过信上写的,未免叫人听着不受用,只埋怨他,说他不该这样急不能待地就结婚;但是事情既是没法儿更改了,他们又说,虽然万没想到,会娶一个挤牛奶的女孩子做儿媳妇儿,但是儿子已经大了,也许自己明白是非好歹了,当爹妈的也就用不着跟着瞎操心了,用此自遣。

他家里的人虽然都这样冷淡,他倒没觉得怎么难过,因为他知道自己胜算在手,不久就要出其不意,对他们炫耀一番。要是现在把刚出牛奶厂的苔丝带给他们看,说她是德伯家的后人,名门闺秀,他觉得可有些鲁莽,不一定有把握,因此他一直把她的家世隐瞒起来,预备结了婚以后,花几个月的工夫,带着她走几个地方,教她念些书,对世路人情熟悉熟悉,然后再带着她去见他父母,表白一番她的家世,这样苔丝就不至于有辱德伯家的门楣,他就可以凯旋而归,得意扬扬了。这种心思,即便不能算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至少也得算是一个情人甜蜜的梦想。也许苔丝的门楣,对世界上无论谁,都没有象对他那样大的价值。

她看安玑待她,仍旧和从前一模一样,无所改变,因此就怀着鬼胎,疑惑起来,不知道究竟他看见了自己的信没有。她趁着安玑还没吃完早饭的工夫,离开饭桌,急急忙忙上了楼。原来她忽然想起来,得把克莱住了许久。好比兽窟(或者不如说是鸟巢)那个清冷。古怪的屋子,再考察一下;她上了楼梯的时候,那个屋子的门正开着,她就站在门口儿观察沉吟。她俯下身子,往门坎那儿看去,因为两三天以前,她就是从那儿把信慌慌张张地塞到屋子里去的。屋里的地毯,一直铺到了门坎跟前,就在地毯底下,她看见她那封信的白信封,露着一点边儿。这样看来,显而易见,他是没看见那封信的了;她那回急急忙忙地塞信,信倒是塞进门缝儿里面去了,可也塞到地毯底下去了。

她一阵迷糊,仿佛要晕,急忙把信揪出来。一看,信还是封得好好的,和原先她把它送到那儿去的时候,完全一样。这样看来,那个山岳一般的障碍,还是没有清除哪。既是厂里都忙忙碌碌地给他们两个预备婚礼,那么她现在是不能再叫他看这封信的了;她把信拿回自己的屋子里,把它毁了。

她又和他见面的时候,脸上很灰白,所以他很不放心。她这回把信放错了:她急忙抓住了这一点,好象就是天意不让她自白;但是她良心上,却分明知道,并不一定这样;因为还有的是时间哪。但是一切都是乱哄哄的,满屋里人来人去,都要梳妆打扮,因为老板和老板娘都应邀做证婚人。因此想要沉思默想。从容谈话,差不多就办不到。只有在楼梯口儿上碰见克莱的片刻,是她们俩能够单独在一块儿的时候。

"我急于跟你谈一谈,我想把我所有的过失。所有的错误,都对你说明白了,"她假装着轻松的样子说。

"不成,不成,咱们这会儿,不能谈什么过失,至少,你今天一天,得算是十全十美,我这甜蜜的人儿!"他嚷着说。"我想,过了今天,以后有的是工夫,来讲咱们的过错,那时候,我也要把我的说一说。""不过我想我还是现在就说一说好,我现在说了,你就不会再说,""好吧,我这位不切实际的小姐!只要咱们在新房里安置好了,你什么话都可以说,现在可别价。那时候,我也把我犯的过错对你说一说。不过咱们可别放过错把咱们今儿这个好日子带累坏了。等到以后无聊的时候再说,倒是解闷儿很好的材料。""那么,你不愿意我现在说了,最亲爱的?""我不愿意,苔绥,实在不愿意。"他们急忙就要换衣服了,急忙就要起身了,所以没有工夫再谈这个。她仿佛是听了他那句话以后,又想了一想,觉得放了心似的。还有两点钟的工夫,但是她对克莱的忠心,就象激流一样,猛冲急旋,使她前进,让她不顾得再思前想后,所以这个紧要关头,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她唯一的愿望是:让自己做他的人,管他叫自己的丈夫,自己的亲人,然后,假如必要的话,死去(她唯一的愿望,,比较《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二幕第六场第六行以下,"你只要宣布神圣之言把我们结合,再让那吞食爱情的死亡任意胡作,只要我能叫她是我的,就无可再说。"),这种愿望,她自己抵抗了这么些日子,现在到底叫她从她使筋拔力。一味回顾往事的狭径死路上,轩翥高举了。她梳妆打扮的时候,心里只是一片五光十色的迷离景象,它的辉煌把一切可能发生的不幸,都完全压伏下去了。

教堂离得很远,又正是冬天,所以非坐车去不可。他们在一家道旁客店,定了一辆轿式马车;这辆车还是从前有驿车(驿车,没发明火车以前的交通工具之一。多塞特郡通火车,在一八四五年以后。)的时候,店里的老家当,一直放在店里,轮瓦厚。轮辐重,大个的车架子弯着,绷簧。缰绳都特别粗大,车辕就象攻城的大木桩。赶车的是一个齿尊容庄,整六十岁的老"僮",因为年轻的时候,老在露天底下,叫风吹。雨打。太阳晒,再加上好喝酒,所以老害风湿性的痛风;自从不用他赶车以来,已经有二十五年了,他老站在店门前,什么也不做,仿佛专等旧日的光景重新回来似的。从前他在凯特桥的王徽店里,当了多年的正式车夫,叫那时候那种时髦华贵的车辕,把他左边那条大腿的外部,磨得永远血淋淋的,成了一个永远不能收口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