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期 痴心女子 37(第2/3页)

她忽然想起来,何不转动一下,使自己和克莱,一齐滚到深水里去呢?但是她又不敢真那么作。她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是轻是重,前面已经有过证明了;但是克莱的性命,她却没有权利胡乱干扰。于是她就让他抱着,平平安安地走过了河。

他们现在到了寺院的旧址上,进入一片人造林里面了。克莱把苔丝换了一种抱法,往前走了几步,走到寺院教堂圣坛所在的废址那儿。靠着北墙,放着一个石头棺材,原先本是一个方丈的,现在却空了;到这儿来旅行的人,凡是喜欢在凄惨的滋味里寻开心的,都要在棺材里躺一躺。克莱小心谨慎地把苔丝放在这个石头棺村里头,在她的嘴唇儿上,又吻了一下,跟着喘了一口粗气,仿佛完成了一件重大的心愿似的。于是他也顺着石头棺材躺在地上,立刻睡着了;因为他累得很,所以睡得很沉,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好象一块大木头。原先他心里一阵兴奋,使他生出了这一股劲头儿,现在那种兴奋已经过去了。

苔丝在石头棺材里面欠身坐起来。那天夜里的天气,虽说在那个时季里得算是干爽温和,却也凉森森。冷飕飕的,凭克莱穿的那身半遮半露的衣裳,长久睡在地上,不冻死也得大病一场;要是不去惊动他,他大概要一觉睡到天亮,因而受寒致死。她从前曾听说过,睡梦行走之后,睡在外面,因而受寒致死的,大有人在。但是她要是把他唤醒了,叫他知道了他睡梦中对她作的种种痴情傻事,那他一定要羞愧,一定要难过,这样说来,她怎么敢把他叫醒了呢?不过想来想去,没有别的法子,所以苔丝只得走出石头棺材,轻轻把他摇撼,但是这样轻轻摇撼,还是不能叫他醒过来。刚才那几分钟,她因为心里兴奋,所以身上也不觉寒冷,但是现在那种幸福的光景已经过去了。她身上围的那个床单子,本来挡不了多少寒气,她自己都觉得冷起来了。一定非把他弄到屋子里不可,可是用什么办法呢?

她忽然想起来了,何不用诱导的方法呢?于是她就尽力把主意拿定,把口气稳住,在他的耳边打着喳喳儿说,"爱人儿,咱们再往前走吧,"一面说,一面试着拉他的胳膊,怂恿他起身。他毫不拒绝,顺从了她,她才松了一口气。他听了她的话,分明又重新入了梦境,生出另外一番情致,仿佛他觉得,她是一个死而复活的灵魂,正带着他往天堂上去。就在这种情况下,她挽着他的胳膊,走到了寓所前面那座石桥,过了桥就到了宅第的门口了。

苔丝本是光着脚的,所以脚下的石头,伤了她的皮肤,把她冰得凉到骨髓。克莱却穿的是毛袜子,仿佛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进屋子并没有什么困难。她引导他在那沙发床上睡下,给他盖得暖暖和和的,又用木柴给他生了一点火,好把他身上的潮气给他烘干。这些动作的声音,她本来觉得,可以把他聒醒了的,她也暗中盼望着他能醒来。但是他心身两方面,都已经疲乏万分了,所以睡在那儿,一点儿也不动。

第二天早晨,他们一见面,苔丝就猜出来,克莱虽然也许觉到,夜里自己睡得并不踏实,可是他一定不大知道,也许一点儿都不知道,在他那番梦中行走里,她是一个怎样重要的角色。实在说起来,他那天早晨还没醒的时候,本来睡得很熟,象"寂灭"("寂灭"原文annihilation,为神学名词,身体与灵魂完全消灭之意。)了的一般;在他刚一醒过来那几分钟里面(那时候,脑子就好象活动身体的参孙(活动身体的参孙,《旧约。士师记》第十六章里说,参孙力大无穷,喜爱妇人大利拉,妇人诓哄参孙,克制他,他的力气就离开他了。参孙从睡中醒来,心里说,我要象前几次那样,出去活动身体。他却不知道耶和华已经离开他了。),在那儿试自己的力气),他倒模模糊糊地觉到,夜里大概发生了点儿不同寻常的事故。但是不久,他就只顾去注意现实的问题,不再去猜测昨夜的事情了。

他以期待的心情等候,看自己的心会有什么变化。他知道,昨天晚上打好了的主意,要是在今天的晨光里头脑冷静的时候,还不动摇,那么,即便当初打主意的时候,是由于感情的冲动,而主意本身,还是差不多根据于纯粹的理性;因此,那个主意,就本身而论,当然是可靠的。他就以这样的态度,在灰色的晨光中,看自己和苔丝分离的决心:这种决心,如今并不含有愤怒暴躁的意味,先前那种使他如灼如焚的情感,现在已经消失了,那只是赤裸裸的一件实事,只是一架骨骼,但是却又分明存在。克莱不再犹疑了。

他们吃早饭的时候,跟收拾剩下的那几件零碎东西的时候,克莱都显得非常疲乏;这显然是昨天晚上劳累的结果了,因此苔丝几乎要把昨天晚上的事儿,一概都对他说出来;但是她再一想,如果他知道了,他头脑清醒的时候所靳惜的爱,却在迷离的梦境里表现了,他理性强大的时候所维持的尊严,却让惝恍的梦魂损害了,那他一定要生气,要难过,要自怨自恨。既是这样,那她怎么还好对他讲呢?那岂不是跟对一个醒过酒来的人,笑他喝醉了的情况一样吗?

同时苔丝忽然想起来,也许克莱对于那番爱的表示,微微有点儿记得,却怕她会利用这个招惹柔情的机会,重新要求他不要和她分离,所以他才不提这件事吧。

他已经写了一封信,在顶近的那个市镇上,定了一辆车,所以吃过早饭不久,车就来了。她见了车,就知道这回是非分离不可的了,即便不是永远分离,至少也是暂时分离,因为昨夜他所表现的柔情,又叫她生出将来还有希望的梦想。行李装到车顶儿上以后,车夫就扬鞭打马,把他们载走了,水磨磨坊的老板和伺候他们的那个村妇,都没想到,他们两个会突然离去,所以都觉得奇怪。据克莱说,因为他发现水磨磨坊太老,不是他想考查的那种现代的水磨厂,所以他要离去,这种说法,就本身而论,当然也对。除了这一点而外,他们走的时候,一点儿也没露出破绽来,不会让人家瞧出来,他们遭了什么不幸,或者感觉到,他们并不是一同去看亲友。

他们的路程,离几天以前。他们俩儿含着庄严的喜气离开的那座牛奶厂非常地近。既是克莱想借着这个方便,和克里克老板把没完的事都结束一下,那么,苔丝当然也不能不借着这个机会,看望看望克里克太太了,因为不那么办,一定要引起别人的疑心。

他们想,这番拜访,越不惊动人越好,所以,他们走到大路旁边。通到牛奶厂的小栅栏门,就把车停住了,两个沿着由高而低的小径,并排儿徒步往厂里走去。那一片柳树丛里的柳树,都已经把枝条斫下来,只剩下矮矮的秃干了,隔着这片秃干望过去,可以看见当日克莱追苔丝。逼她答应终身大事那个地点;可以看见它左面。她让他的琴声迷住了的那个院落;可以看见牛圈后面远处。他头一次搂抱她那片草场。夏日灿烂的金黄色,现在变成昏沉的灰色了,天地暗淡了,肥沃的土壤也泥泞了,河水也清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