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期 痴心女子 37(第3/3页)

老板隔着场院的栅栏门,看见了他们两个,立刻摆出一种嬉皮笑脸的神气,迎上前去,因为塔布篱这一带的人,见了一对新婚夫妻重新驾临,总以为得用这种态度对待他们,才算应时对景。跟着克里克太太和几位别的旧伙伴,也都从屋子里跑出来迎接他们,不过玛琳和莱蒂,却好象不在厂里。

苔丝对于他们那些委婉含蓄的打趣。亲热友爱的戏耍,一概硬着头皮忍受,其实他们哪儿知道,这种笑话,让她听来,真是感触无限,啼笑皆非呢。他们夫妻之间,本来有一种默契,要把彼此疏远的情况严密地掩盖起来,所以他们的举动言谈,一概装作和平常的夫妻一样。那时大家又把玛琳和莱蒂的故事,详详细细地对苔丝说了一遍,其实她很不愿意别人再提那些事。莱蒂回了她父亲家里,玛琳到别的地方找事去了。他们只怕她不会得到好结果。

苔丝听了这些故事,自然很伤感,她想把悲哀排遣,就去到外面,对她从前喜欢的那些牛告别,用手一个一个地抚摸它们。他们和厂里的人告辞的时候,并排儿站在一块儿,好象是一对恩爱夫妻,灵肉都合为一体,其实要是有人能够看透他们的真情,他一定要觉得,这种光景特别可怜。他们两个胳膊互相接触,衣裾互相摩擦,并列站在一方面,和厂里那一大群人相对,说再会的时候,总是"我们"两个字连在一起,在外表上看来,真象一体的两肢。然而谁知道,实际上却隔得象南北极那么远呢?也许他们的态度,显得有点儿异常死板,异常拘束吧;也许他们假装同心一体,显得有点儿笨拙,不象新婚夫妻那种天然的羞态吧。因为他们走了以后,克里克太太对他丈夫说,"俺看苔丝的眼神那么亮。那么不自然,他们说起话来那么悠悠忽忽,一举一动也那么木雕泥塑一般!这些情况你没看出来吗?苔丝那孩子,本来就有些跟别人两样,这阵儿一点也不象是个嫁给有钱的人那种得意的新娘子。"他们两个又上了车,朝着天气堡和丝台夫路往前走去,走到篱路店,克莱叫车夫把车停住了,然后把马车和车夫都打发开了,在店里休息了一会儿,又雇了一辆生车,坐着进了谷里,往她家里前进。这个赶车的是个生人,不知道他们两个的关系。走到半路上,经过了纳特堡,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克莱叫把车停住,对苔丝说,这就是她回老家和他分手的地方。因为在车夫面前,两个不能随便谈话,所以他要求她,沿着一条小岔道,和他往前走几步。她答应了,他就吩咐车夫略等几分钟,跟着两个就走开了。

"现在,咱们不要有什么误会,"他温柔地说。"咱们之间并不是谁生谁的气,不过有一种情况,我现在还不能忍受。我以后要慢慢想法忍受。我现在还不知道我要到哪儿去,我多会儿知道了,多会儿就写信通知你。如果我觉得我能忍受了,我的意思是,如果这犯得上,办得到的话,那我就一定到你那儿去。不过我还没去找你的时候,顶好你不要先来找我。"这种命令里的严厉意味,叫苔丝听来,真是万箭钻心;她现在明白他怎么看待她了。他一定是把她看成了一个对他彰明昭著地玩弄骗局的女人了。但是一个女人,即便作了她作的这种事,难道就应该受这样的惩罚吗?不过她不能再跟他辩驳。她只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你不来找我,我千万不要去找你?" "正是。""我写信给你成不成哪?""哦,那倒可以,如果你有灾有病,或者你需要什么,你就不妨写信给我。不过我希望不会有那种事;所以也许将来还是我先写信给你。""你的条件,安玑,我都同意。因为我该受什么惩罚,只有你知道得最清楚。不过,不过,可别严厉到叫我受不了的程度!"关于这件事,她就说了这几句话。要是苔丝是个有心机的女人,要是她在那条偏僻的篱路上,吵闹一场,晕倒一次,歇斯底里地大哭一阵,要是那样的话,别瞧他那股子吹毛求疵。难以取悦的脾气,正在那儿兴风作浪,那他大概也不至于眼看着不理她的。但是她长久忍受的态度,反倒帮了他的忙,让事情好办了,她自己倒成了他最好的辩护人了。并且她的忍受之中,还含着一股骄傲,这大概也是德伯全家明显所有的那种不计利害。听天由命的态度里一种特征,因此本来她可以哀恳他而使他回心转意,那一方面有许多根弦可能发生效果,她却一根也没拨动。(这是以弦乐(如竖琴)之弦为喻。)他们又谈了一些话,都只是关于实际的事项。他现在递给了她一个包裹,里面有相当多的钱,那是他从银行里特别提出来给她的。苔丝使用那些钻石妆饰品的权利,大概只限于她的一生(要是他把遗嘱上的话看清楚了),他劝她为安全起见,让他把那些东西替她存在银行里;她对这个提议,马上听从了。

他们两个把这些事全都安排好了,他就把苔丝送回车旁,把她扶到车上。他把车钱开发了,告诉了车夫往前去的地点,就拿起雨伞和行囊,他带到这儿来的东西,就是这两件,向苔丝告别;于是他们两个,就在那个地方,那个时候,分离了。

马车慢慢地往山上爬动,克莱一面看着它往前走,一面心里却不期然而然地希望,苔丝会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往后看他一下。但是她却躺在车里,差不多晕过去了,绝想不到那样的事,也绝不会冒昧地作那样的事。于是他眼看着她慢慢越去越远,心里不由得一阵难过至极,就把一句旧诗,按着自己的意思特地改了一下,在嘴里念道,上帝不在九重天,世间无一事完善!(这是把勃朗宁的诗剧《琵帕走过去》里一个歌最后两行改成。勃朗宁原诗意译如下:这正是一年的春天;这正是一日的晨间;这正是晨间的七点;山坡上露珠还未干;天空里云雀鸣婉转,棘枝上蜗牛步安闲;上帝身居九重天,世间万事尽完善!)苔丝的车爬过了山顶,他才转身上了自己的路,那时候,他差不多自己也不知道,他仍旧还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