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期 冤家路狭 52(第2/3页)

"好吧,你就把它们卸在这儿吧,"昭安豁出去的样子说,"反正俺总能找到遮蔽身体的地方。"那辆大敞车,本是赶到教堂坟地的墙下的,停在一个非常僻静。人家看不见的地方;那个车夫听说叫他把东西卸在那儿,正对他的心怀,所以就动手把那一堆破烂家具往下卸,一会儿的工夫就全都卸完了。卸完了东西,昭安给了人家车钱,这么一来,她身上差不多只剩下最后的一个先令了;那个车夫赶着车,离开了他们,上了路,只觉得用不着再跟这样一家人打交道了,心里很高兴。那天晚上天气干爽,他想,他们不会受冻。受潮。

苔丝束手无策,只万般无奈地看着那一大堆家具。初春薄暮的斜阳,冷清清地好象怀有恶意一般,射到那一堆锅盆壶罐上,射到那一束一束迎风颤抖的香料草(指调味用的植物而言。为日常烹饪不可缺之物,其香在叶者如茵陈蒿。百日香。香叶等。)上,射到那个碗架橱的铜拉手上,射到那个她们全都躺过的藤摇篮上,射到那个磨得发亮的钟壳上。所有这些家具,仿佛全都露出不悦的颜色,好象责问她们,本来应该只摆在屋里的东西,现在却摆在露天之下,受风吹日晒种种挫折,这是它们向未受过的。四围看来,只见从前用作园囿的岗峦坡陀,现在全都界断成一块一块的小牧场了,从前德伯家盛时的府第,现在只剩了绿色的地基了,从前爱格敦荒原边界上的一部分,向来是德伯家的产业的,现在却只是荒寒苍茫的爱敦荒原罢了。紧靠跟前有一条教堂走廊,叫作德伯氏走廊,在那儿静静地旁观,毫不关心。

"咱们自己家的坟地能不能算是咱们家的产业哪?"苔丝的母亲把教堂跟坟地都四围看了一回,回来说。"自然能,孩子们,咱们就住在这儿啦,住到咱们祖宗的故土,给咱们找到房子为止!现在,苔丝。丽莎。露和亚伯拉罕,你们帮一帮忙。咱们先给这些孩子们铺好了窝窝儿,再出去看一看。"苔丝无精打采地帮着弄了一刻钟的工夫,才从那一大堆家具里,把那张四柱床搬了出来,支在教堂的南墙下面,那就是德伯氏大坟穴上面叫作德伯氏走廊的那块地方;床帐上面是一个有美丽花纹窗顶的玻璃窗,那是用好几玻璃作成的,是十五世纪的东西,叫作德伯氏窗。窗户上层能看出家徽的花样来,跟德北藏的那个古印和古匙上的家徽一样。

昭安把帐子围在床铺四周,作成一个严严密密的帐篷的样子,把那几个小孩子都放在帐子里面。"要是真没有办法,咱们就在这儿睡啦,至少今天睡一晚上不成问题,"她说。"不过咱们再去打听打听看,稍带着买点儿东西,给这些小乖乖们吃!唉,苔丝啊,咱们这阵儿还是落到这步田地,你净玩那套嫁体面人的把戏,有什么用处啊!"于是她又同着丽莎。露跟亚伯拉罕,一块儿上了那条把村镇和教堂隔断了的小篱路。她们刚走到街上,就看见一个人,骑在马上,左右了望。"啊,我正在这儿找你们哪!"他见了她们,就骑着马过来对她们说。"这真是一家人在故土上团圆了!"那个人正是亚雷。德伯,"苔丝在哪儿?"他问。

昭安本人本来不喜欢德伯。她只随随便便地往教堂那面指了一指,就又照旧往前走去。德伯却赶上前去,对昭安说,他刚才已经听说,他们没找得着房子,要是待一会儿还找不着的话,他再来看他们。他们母子三个走了以后,德伯骑着马回了客店,待了不久,又步行着出了客店。

这时候,只剩下苔丝自己陪着那几个在床上的孩子。她跟他们说了一会话,觉得眼下是没有什么可以使他们安适的办法的了,就起身在教堂坟地里闲走。那时暮色已经昏沉了,教堂坟地也正渐渐地苍茫起来。她一看教堂的门并没闩着,她就进了教堂里面。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进这个教堂。

他们放床铺的那个窗户里面就是德伯家几百年间窀穸所在的地方。坟上都有华盖,是祭坛式的,样子很朴素;坟上的雕刻都已经残缺漫漶;铜纪念牌也都从框子上掉下去了,只剩了一些钉眼在上面露着,好象沙石峭崖上的沙燕窝一般。所有天地之间,使苔丝感到她们家已经没落了的东西,没有比这种残破的光景再厉害的了。

苔丝往前走到一块黑黝黝的石头跟前,只见上面刻着拉丁文,古德伯氏之墓门(原文为拉丁文。)苔丝当然不象一个红衣教主那样精通教会拉丁文,但是她却知道,这一个门是她那些祖坟的墓门,墓门里面埋的,就是她父亲酒酣歌咏的那些高贵武士。

她默默沉思。转身退出去的时候,从一个顶古的祭坛式墓穴旁边经过,只见一个墓上面躺着一个人形。在暮色昏沉之中,苔丝以先并没看见那个人形,并且要不是苔丝起了一种古怪的幻想,觉得那个人好象在那儿活动,她现在也不会留神看他。苔丝刚一走到那个人形跟前,她立刻就看出来,原来那是一个活人;她原先并没想到,除了她以外,会有别人在这儿,所以当时就一阵惊吓,不能自持,倒在地上了,差一点儿没晕过去。不过在她还没倒在地上以前,她就已经认出那个人是德伯来了。

德伯急忙从坟上跳下来去扶她。

"我看见你进来啦,"德伯微微笑着说。"我看你在这儿琢磨,怕搅你,所以才跑到坟上面,我们这是跟地下那些老祖宗团圆了,是不是?你听一听。"他把脚往地上使劲踹去;只听得从地底下起了一阵咚咚的回声。

"这么一来,我敢保他们都多少得受点儿惊动!"他接着说。"原先你以为我只是他们里面的一个石像,是不是?不过不对。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天子一朝臣:原文是引用英国诗人丁尼孙的诗《亚瑟王之死》里的一句。)。现在我这个冒牌的德伯伸出一个小拇指来,比地下所有的那些正牌大武士们都更有力量,。现在你有什么用我的地方,你只管吩咐我好啦。""我吩咐你叫你走开!"她嘟哝着说。

"好吧,你叫我走开我就走开,我找你母亲去好啦,"他温文有礼地说。但是他从她身旁走过的时候,却低声对她说,"你记住了好啦,你总归得有对我客气那一天!"德伯走后,苔丝就伏在墓门门口说,"我怎么偏在墓门外面,不也躺在墓门里面哪!"同时,玛琳和伊茨,正跟那家农田工人,带着他们的动产,往他们的福地迦南进发,其实他们这个福地,却正是那天早上别一个人家刚刚离开的埃及。不过她们两个,并没有把她们所要去的地方永远放在心上。她们所谈的,却是安玑和苔丝的情况,却是近来永远追随苔丝的那个情人。她们现在一面由于听人说,一面由于自己揣测,已经知道苔丝和那个人以前的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