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6页)

吴芝生回头对范博文看了一眼,猛的一个箭步跳到那弹子房的门前,一手飞开了那印花细竹软帘,抢进门去,出其不意地大叫道:

「好呀!新奇的刺激,死的跳舞呀!」

立刻歌声舞姿以及那虾蟆跳都停止了,这荒乐的一群僵在那里。可就在这一刹那间,唢呐、笛子、大号筒的混合声音像春雷突发似的从外面飞进来了!这是哀乐!吴老太爷入殓的时间终于到了。朱吟秋第一个先跳起来,一边走,一边喊:

「时候到了!走罢!」

经这一提醒,大家都拔起脚来就跑。周仲伟忘记了头上还顶着那双高跟鞋子,也跑出去了。徐曼丽赤着脚在弹子台上急得乱跳乱嚷。雷参谋乘这当儿,抱起了徐曼丽也追出来,直到暖花房旁边,方才从地上拣取那双小巧玲珑的黑缎子高跟鞋。

这一伙人到了「灵堂」外时,那五层石阶级上也已经挤满了人了。满园子树荫间挂着的许多白纸灯笼此时都已经点上火了。天空是阴霾得像在黄昏时刻,那些白纸灯笼在浓绿深处闪着惨淡的黄光。大号筒不歇地「乌──都,都,都」地怪叫,听着了使人心上会发毛。有一个当差,手里拿着一大束燃旺了的线香,看见朱吟秋这一班老爷们挤上来,就分给每人一枝。

范博文接过香来,随手又丢在地下,看见人堆里有一条缝,他就挤进去了。吴芝生也跟着,他却用手里的香来开辟一条路。

唐云山伸长脖子望了一会儿,就回头对孙吉人使了个眼色:

「站在这里干什麽?」

「回老地方去罢?」

「还是到大餐间去,我们抄后边的柏油路就行了。」

挤在孙吉人旁边的周仲伟说。同时他又用眼光去徵求王和甫以及陈君宜的同意。

「你们留意到麽?少了人了:雷参谋和交际花!」

朱吟秋梭着眼睛说。但是突然一阵更响亮的哀乐声浪把他这话吞没了,而且陈君宜已经拉着他跟在周仲伟一班人的后面,抄过那大餐室前面的走廊。他们刚走过那架木香花棚的时候,看见雷鸣和徐曼丽正从树荫中走出来,匆匆地跑向「灵堂」前去了。

大餐间里果然没有一个人。但通到「灵堂」去的正在大餐室前半间的那道门却关着。周仲伟跑过去拉开了这道门,扑面就闯进了大号筒、喇叭、唢呐、笛子的混合声,还有哭声和吆喝声。并且就在那门口,放着棺材以及其他的入殓用品。

周仲伟赶快将门掩上,回身摇着头说:

「还是坐在这里罢。隔一道墙也还是一样!」

一面说着,他又从各人手里收齐了线香,一古脑儿插进了摆在桌子上看样的福建脱胎朱漆花瓶,就把他的胖身体埋在沙发里了。好一会儿,大家都没有说话。

朱吟秋坐在周仲伟对面,闭了眼睛,狂吸着茄立克,很在那里用心思的样子;忽然他睁开眼来,看着旁边的陈君宜说:

「节边收不起账,是受了战事的影响,大家都一样;难道你的往来钱庄不能通融一下麽?」

「磋商过好几次了,总是推托银根紧啦,什麽什麽啦,我简直有点生气了。──回头我打算跟杜竹翁商量一下,或者他肯帮忙。」

陈君宜一边回答,就叹了一口气;彷佛那位不肯通融的钱庄经理的一副半死不活的怪脸相,就近在咫尺,同时,一团和气的杜竹斋的山羊脸也在旁边晃;陈君宜觉得这是一线希望。不料朱吟秋却冷冷地摇着头,说了这麽一句含糊的然而叫人扫兴的话:

「竹斋麽?──哎!」

「什麽!你看来不成功麽?我的数目不大,十二三万也就可以过去了。」

陈君宜急口问,眼光射住了朱吟秋的脸孔。还没得到朱吟秋的回答,那边周仲伟忽然插进来说:

「十二三万,你还说数目不大!我只要五六万,可是也没有办法。金融界看见我们这伙开厂的一上门,眉头就皱紧了。但这也难怪。他们把资本运用到交易所公债市场,一天工夫赚进十万八千,真是稀松平常──」

「对,对!周仲翁的话总算公平极了。所以我时常说,这是政治没有上轨道的缘故。譬如政治上了轨道,发公债都是用在振兴工业,那麽金融界和实业界的关系就密切了。就不会像目前那样彼此不相关,专在利息上打算盘了。然而要政治上轨道,不是靠军人就能办到。办实业的人──工业资本家,应该发挥他们的力量,逼政治上轨道。」

唐云山立刻利用机会来替他所服务的政派说话了。他一向对于实业界的大小老板都是很注意,很联络的;即使他的大议论早就被人听熟,一碰到有机会,他还是要发表。他还时常加着这样的结论:我们汪先生就是竭力主张实现民主政治,真心要开发中国的工业;中国不是没有钱办工业,就可惜所有的钱都花在军政费上了。也是在这一点上,唐云山和吴荪甫新近就成了莫逆之交。

但是他们的谈话不得不暂时停顿。从隔壁「灵堂」传来了更震耳的哀乐声和号哭声,中间还夹着什麽木器沉重地撞击的声音。

这闹声一直在继续,但渐渐地惯了以后,大餐室里的人们又拾起那中断了的谈话线索。

满心都在焦虑着端阳节怎麽对付过去的朱吟秋,虽然未始不相信唐云山的议论很有理,可是总觉得离开他自己的切身利害太远了一些。他的问题很简单:怎样把到期的押款延宕过去,并且怎样能够既不必「忍痛」卖出贱价的丝,又可以使他的丝厂仍旧开工。总之,他的问题是如何弄到一批现款。他实在并没负债,虽然有押款十多万压在他背上,他不是现存着二百包粗细厂丝和大量的乾茧麽?金融界应该对于他的押款放心的。然而事实上金融界却当他一个穷光蛋似的追逼得那麽急。

这麽想着的朱吟秋就不禁愤愤了,就觉得金融界是存心和他作对,而且也觉得唐云山的议论越发离开他的切身利害太远了;他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就冷冷地说:

「唐云翁,尽管你那麽说,我总以为做标金做公债的人们别有心肝!未必政府发行了振兴实业的公债,他们就肯踊跃认购罢?银行的业务以放款为大宗,认购公债也是放款之一种;可是放款给我们,难道就没有抵押品,没有利息麽?自然有的哪!可是他们都不肯放款,岂非存心──」

「哈,哈,哈,哈──」

朱吟秋的牢骚被周仲伟的一阵笑声扰乱了。这位矮胖子跳起来叉开了两臂,好像劝架似的站在唐云山和朱吟秋中间,高声说道:

「你们不要争论了。做生意的人,都想赚钱,而且想赚得爽快!朱吟翁有他的苦处,银行家也有他们的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