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6页)

朱吟秋这话原也是真情实理。所以陈君宜和周仲伟就首先鼓掌赞成了。吴荪甫却忍不住略皱一下眉头。现在他看准了朱吟秋他们三个并非热心于自己来办银行,却是希望别人办了起来对他们破例宽容地放款。他正想回答,那边孙吉人却说出几句精采的话来了:

「诸位都不要太客气。兄弟原来的意思是打算组织一个银行,专门经营几种企业。人家办银行,无非吸收存款、做投机事业、地皮、金子、公债,至多对企业界做做押款。我们这银行倘使开办起来,一定要把大部分的资本来经营几项极有希望的企业。譬如江北的长途汽车,河南省内的矿山。至于调剂目前搁浅的企业,那不过是业务的一部分罢了。──只是兄弟一个人也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料不到孙吉人还藏着这一番大议论,直到此时方才说出来,陈君宜和周仲伟愕然相顾,觉得这件事归根对于他们并没多大好处,兴致便冷了一半。朱吟秋却在那里微笑;他听得孙吉人提到了什麽长途汽车,什麽矿山,他便老实断定孙吉人的办银行是「淴浴主义」;他是最会以己之心度人之心的。

只有吴荪甫的眼睛里却闪出了兴奋的光彩。和孙吉人尚属初交,真看不出这个细长脖子的小脑袋里倒怀着那样的高瞻远瞩的气魄。吴荪甫觉得遇到一个「同志」了。荪甫的野心是大的。他又富于冒险的精神,硬干的胆力;他喜欢和同他一样的人共事,他看见有些好好的企业放在没见识、没手段、没胆量的庸才手里,弄成半死不活,他是恨得什麽似的。对于这种半死不活的所谓企业家,荪甫常常打算毫无怜悯地将他们打倒,把企业拿到他的铁腕里来。

当下吴荪甫的尖利的眼光望定了孙吉人的脸孔,沉静地点着头;可是他还想要知道王和甫的气魄有多麽大;他回过脸来看着左边的王和甫,故意问道:

「和翁的高见呢?」

「大致差不多。可是我们的目的尽管是那麽着,开头办的时候,手段还得圆活些。要人家投资到专办新企业的银行,恐怕目前的局面还不行;开头的时候,大概还得照普通银行的办法。」

王和甫仍是笑嘻嘻地说。他的老是带几分开玩笑似的笑嘻嘻,和孙吉人的沉默寡言是很相反的。他有北方人一般的诙谐气质,又有北方人一般的肯死心去干的气质。

吴荪甫笑起来了;他把两个指头在他坐椅的靠臂上猛击一下,毅然说:

「好罢!有你们两位打先锋,我跟着干罢!」

「三爷又说笑话了。我和吉翁专听您的指挥。」

「哈,你们三位是志同道合,才均力敌!这三角恋爱准是成功的了!」

唐云山插进来说,拍着腿大笑起来。但他立刻收住笑容,贡献了一个意见:

「依我看来,你们三位何不先组织起一个银团来──」

这麽说着,他又回头招呼着朱吟秋他们,──似乎怕冷落了他们三个:

「哎,──吟翁,君翁和仲翁,我这话对麽?今天在场的就都是发起人。」

静听着的三位,本来都以为孙吉人那样大而无当的计画未必能得吴荪甫赞成的,现在听出了相反的结果来,并且又凑着唐云山巴巴地来问,一时竟无言可答。莫说他们现时真无余力,即使他们银钱上活动得转,对于那样的太野心的事业,他们也是观望的。

情形稍稍有点僵。恰好当差高昇进来请吴荪甫了:

「杜姑老爷有请。在对面的小客厅。」

吴荪甫似乎料到了是什麽事,站起来说过「少陪」,立刻就走。但是刚刚跑出大餐室的门,后边追上了朱吟秋来,劈头一句话就是:

「杜竹翁那边到期的押款,要请荪翁居中斡旋。」

吴荪甫眼睛一转,还没回答,朱吟秋早又接上来加一句:

「只要展期三个月,也是好的!」

「前天我不是同竹斋说过的麽?大家都是至好,能够通融的时候就得通融一遭。只是据他说来,好像也困难。银根紧了,他怕风险,凡是到期的押款,他都要收回去,不单是吟翁一处──」

「那麽我只有一条路了:宣告破产!」

朱吟秋说这话时,态度异常严肃,几乎叫吴荪甫相信了;可是吴荪甫尖锐地看了朱吟秋一眼以后,仍然断定这是朱吟秋的外交手腕,但也不给他揭破,只是淡淡地说:

「何至于此!你的资产超过你的债务,怎麽谈得到破产呢!」

「那麽,还有第二条路:我就停工三个月!」

这句话却使吴荪甫险一些变了脸色。他知道目前各丝厂的情形,就像一个大火药库,只要一处爆发了一点火星,立刻就会蔓延开来,成为总同盟罢工的,而他自己此时却正在赶缫抛售出去的期货,极不愿意有罢工那样的事出来。这一切情形,当然朱吟秋都知道,因而他这什麽「停工三个月」就是一种威胁。吴荪甫略一沉吟,就转了口气:

「我总竭力替你说。究竟竹斋肯不肯展期,回头我们再谈罢。」

不让朱吟秋再往下纠缠,吴荪甫就跑了,脸上透出一丝狞笑来。

杜竹斋在小客厅里正等得不耐烦。他嗅了多量的鼻烟,打过两个喷嚏,下意识地走到门边开门一看,恰好看见吴荪甫像逃走似的离开了朱吟秋来了。吴荪甫那一股又忿恨又苦闷的神色,很使竹斋吃了一惊,以为荪甫的厂里已经出了事,不然,便是家乡又来了电报。他迎上来慌忙问道:

「什麽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麽?」

吴荪甫还是狞笑,不回答。关上了门,十分疲倦似的落在一张沙发里,他这才说:

「简直是打仗的生活!脚底下全是地雷,随时会爆发起来,把你炸得粉碎!」

杜竹斋的脸色立刻变了。他以为自己的预料不幸而中了。可是吴荪甫突然转了态度,微微冷笑,什麽都不介意似的又加了一句:

「朱吟秋这家伙──他也打算用手段了!嘿!」

「原来是朱吟秋呵!」

杜竹斋心头一松,随即打了一个大喷嚏。

「是呀!你刚才看见的。他要求你那边的押款再展期三个月──好像还是至少三个月!这且不谈,他竟打算用手段,什麽『宣告破产』,什麽『停工』,简直是对我恫吓。他以为别人全是傻子,可以随他摆布的!」

「哦──你怎样回答他呢?」

「我说回头再谈。──可是,竹斋,你让他再展期麽?」

「他一定不肯结清,那也没办法。况且说起来不过八万块钱,他又有抵押品,中等乾经一百五十包。」

杜竹斋的话还没说完,吴荪甫早已跳起来了,像一只正要攫食的狮子似的踱了几步,然后回到沙发椅里,把屁股更埋得深些,摇着头冷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