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6页)

此时骤然吹来了一阵凉风。对面树上有什麽鸟儿在叫。一群鸽子扑扑扑地飞到范博文他们跟前,在草地上像散步似的慢慢地走,又站住了,侧着头看他们。范博文的注意便移到了鸽子;并且觉得这些鸽子颇有「诗人」的风姿,便又想做一首短诗。

始终若有所思的林佩珊忽然独自异样地笑了一声,轻轻摆脱了被范博文捏着的一只手,站起来说:

「我要回去了!这木椅子坐久了,骨头痛。」

范博文的诗意立刻被打断了,他慌慌张张也站起来,看着林佩珊,不很明白为什麽她突然要回去。虽然坐在这里对于他的「问题」的解决并没有多大帮助,──他两次的胆大的决定都终于成为泡影,但两个人悄悄地坐在这里,岂不是很合于他「诗人」的脾胃。他真不愿意走。但是因为他向来没有反对过林佩珊的任何主张,现在他也不能反对,他只能对着林佩珊叹一口气。

依照向来的习惯,他这无声的温柔的抗议,可以引出林佩珊的几句话,因而事情便往往就有转圜的可能性。但今天林佩珊却不同了,她从范博文手里取过了她的化妆皮包,就毫无情意地说道:

「我是要回去了!看着听着什麽的,都叫我生气!」

更不等范博文回答,也不招呼他同走,林佩珊旋转身体,很快地就向园子里的大路上跑去。几秒钟后,树木遮没了林佩珊的身形。范博文本能地向前挪移了几步,四顾张望,可是林佩珊已经跑得全无影踪。

异样的惆怅将范博文钉住在那地点,经过了许多时候。他最初是打算一直跑出去,直到公园门口,再在那里等候他的「珊妹」;但男性的骄傲──特别是对于一个向来亲热淘气惯了的女子发生龃龉时候男性的负气,将范博文的脚拉住。

像失落了什麽似的,他在公园里走着。太阳西斜,游客渐多,全是成双作对的。他们把疑问而嘲笑的眼光射到范博文身上,嘈嘈哜哜地在他身边擦过,把欢笑的声浪充满在空气中。这一切,都使范博文又妒又恨,特别是那些男子都像他所憎厌的布尔乔亚大腹贾。在这批心满意得的人们面前,他真感得无地自容。

回到吴公馆去再找林佩珊厮混麽?范博文觉得那就是太不把自己当一个人!回到他自己在大来饭店包定的房间麽?他又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他这位洒脱惯了的诗人在此时忽然感到有一个家──父母兄弟姊妹的家,到底也还有些用处。然而他没有。他成为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于是诗人们在苦闷中常有的念头──「死」,便在他意识上一点一点扩大作用。他垂头踱着,他的丰富的想像就紧紧地抓住了这问题中的「死」。在这天堂般的五月下午,在这有女如云的兆丰公园,他──一个青年诗人,他有潇洒的仪表,他有那凡是女人看见了多少要动情的风姿,而突然死,那还不是十足的惊人奇事?那还不是一定要引起公园中各式各样的女性,狷介的,忧郁的,多情善感的青年女郎,对于他的美丽殭尸洒一掬同情之泪,至少要使她们的芳心跳动?那还不是诗人们最合宜的诗意的死?──范博文想来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能使他的苦闷转为欣慰,使他的失败转为胜利!

而眼前恰好便是那个位置适中的大池子。正是一个好去处,游公园的青年男女到此都要在长椅子上坐一下的。「做一次屈大夫罢!」──范博文心里这样想,便跑到那池子边。使他稍感扫兴的,是沿池子的长椅子上竟没有多少看得上眼的摩登女郎。几个西洋小孩子却在那里放玩具的小木船。穿白衣的女孩子和穿灰色衣的男孩子,捧起一条约有两尺长,很体面的帆船,放在池子里;船上的三道红色绸帆饱吃着风,那条船便很威严地向前进驶了。厚绿油一样的池水便冲开一道细细的白纹。放船的孩子们跟着这小帆船沿池子跑,高声嚷着笑着。

诗兴忽又在范博文的心灵上一跳,他立刻得了两句好诗;什麽「死」的观念便退避了三舍,他很想完成了腹稿中的这首诗。现在他还没想出第三句的时候,蓦地风转了方向,且又加劲,池子里的小帆船向左一侧,便翻倒了。

这一意外的恶化,范博文的吃惊和失望,实在比放船的几个西洋孩子要厉害得多!人生的旅途中也就时时会遇到这种不作美的转换方向的风,将人生的小帆船翻倒!人就是可怜地被不可知的「风」支配着!范博文的心一横,作势地退后一步,身子一蹲,便当真想往池子里跳了!然而正当这时候,一个后悔又兜头扑上他的全心灵,并且这「后悔」又显灵为一个人的声音在后面叫唤着。

范博文乘势伸直身子回头去看,原来不是别人,却是吴芝生,相离三尺光景,站在那里微笑。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麽,范博文脸上发红了。他偷眼打量吴芝生的神色,看明白了并没什麽异样,这才松过一口气来,慢慢地走到吴芝生跟前,勉强笑了一笑,算是打招呼。

「就只有你一个人麽?──嗳,独自看人家放小船麽?」

吴芝生好像是有意,又好像是无心,但确是带些不同的表情,冷冷地问着。

范博文不作声,只勉强点一下头。可是吴芝生偏偏又追进一句:

「当真是一个人麽?」

范博文勉强再点头,又勉强逼出一点笑容。他很想跑开,但想到有吴芝生作伴,到底比起独自东闯西踱较为「有聊」,便又舍不得走。他唯一的希望是吴芝生换些别的话来谈谈。而居然「天从人愿」,吴芝生转换方向,叹一口气问道:

「你知道张素素的事麽?张素素?前几天你不是说过她时常会流露『诗人气分』──」

「什麽?她的事!难道是传染了要命的流行病?」

「不是。她那样的人,不会生病!是和李玉亭弄得不好呢!这位李教授叫她『失望』,她在那里愁闷!」

范博文笑起来了。他心里真感谢吴芝生带来这麽一个乐意的新闻。他的俏皮话便又冲到嘴唇边:

「就像一加一等于二,这是当然的结果!『灰色』的教授自然会使得需要『强烈刺激』的张小姐失望;但也犯不着有什麽愁闷!那就很不配她的有时候会流露的诗人气分!」

「但是你还不知道李教授对于素素也感得失望呢!」

「什麽!灰色的教授也配──」

「也有他很配的,例如在铜钱银子上的打算。」

「哦──又是和金钱有关系?」

「怎麽不是呢!因为李教授打听出素素的父亲差不多快把一份家产花完,所以他也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