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6页)

「四妹,身上不爽快麽?管动物园的人要来催我们走了。这里是五点钟就关门。」

吴芝生站在四小姐旁边轻声说,显然他并没了解四小姐的心情。这是不足为奇的:常和林佩珊,张素素一般都市摩登女郎相处的吴芝生,当然无从猜度到四小姐那样的旧式「闺秀」的幽怨感触。但奇怪的是他这不了解反使得四小姐心头好像一松,而且他这温和关切的语调也使得四小姐感到若干慰藉;她露出脸来,从晶莹的泪光中看着吴芝生,勉强笑了一笑,同时也就站起来,带几分羞怯回答道:

「没有什麽,──我们回去罢。」

此时太阳已有一半没入地平线,凉风吹来,人们觉得精神异常爽快。男女游客一批一批地涌入这公园里来。照吴芝生的意思,还想再走走,或者到那个卖冰淇淋荷兰水的大芦席棚下喝一点什麽。可是四小姐最怕人多,更怕那些成双作对的青年男女们射过来的疑问似的眼光的一瞥;她坚执要回家了,──虽然到了家里,她亦未必感到愉快。

他们又走过那池子边。现在这里人很多,所有的长椅子都被坐满。却在一棵离池子不远的大树边,有一位青年背靠着树干,坐在草地上,头向下垂,似乎是睡着了。四小姐眼快,远远地就认得是范博文。她询问似的向吴芝生看了一眼。吴芝生也已经看见是范博文了,微笑着点一下头,就悄悄地跑到范博文的背后,隔着那棵树,猛伸出手去掩住了范博文的眼睛。

「放手呀!谁呢?──恶作剧!」

范博文懒洋洋地很可怜似的说,身体一动也不动。四小姐跟在吴芝生背后,只是怔怔地看着。一会儿,她又轻盈地走到范博文的旁边。吴芝生把手更掩得紧些,却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音来。

「吴芝生!──不会有第二个。猜得不对,就砍我的脑袋!」

「这不是你猜中,是我自己告诉你的。──再猜猜,还有谁?」

这回范博文不肯猜了,用力挣扎,脸孔涨得通红。

「九哥。放了手罢!」

四小姐心里老大不忍,替范博文说情了。同时范博文也已经挣脱了吴芝生的手,跳起来揉一揉眼睛,忽然转身抓住了四小姐的手,恭恭敬敬鞠躬说道:

「救命恩人!四小姐,谢谢你!」

四小姐赶快摔脱了范博文的手,背转身去,脸上立刻从眼角红到耳根;但又忍不住小声问道:

「你没有回去?范先生。──坐在这里干麽?」

「嗳──做诗。」

范博文回答。于是他又忘记了一切似的侧着头,翻起眼睛看天,摆出苦吟的样子来。吴芝生看着觉得好笑,却没有笑出来,只对四小姐使了个眼色。范博文忽然叹一口气,把脚一跺,走到四小姐跟前,又说:

「我伤心的时候就做诗。诗是我的眼泪。也是愈伤心,我的诗愈精采!──但是芝生真可恶,打断了我的诗思。一首好诗只差一句。现在是整个儿全忘记了!」

四小姐看着范博文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看着他的虽则苍白然而惹人怜爱的脸孔,于是四小姐的心忽然又抖动──是一种从未经验过的怪味儿的抖动。

「那麽,请做诗罢,再会!」

吴芝生冷冷地说,荡着一只臂膊,转身就走。四小姐似乎迟疑一下,但对范博文瞥了一眼以后,也就懒懒地跟在吴芝生背后。范博文瞪着眼直望四小姐他们的后影。及至那后影将要迷失在人丛中的时候,范博文蓦地大笑一声追上去,一伸手就挽住了吴芝生的右臂,带几分央求的意味说:

「不做诗了。我们一块儿走走不好麽!」

「我们要回家去呢。」

四小姐例外地先开了口,对范博文一笑,随即又很快地低下头去。

「我也到──吴公馆去罢!」

范博文略顿一下,然后决定主意。

一路上并没说得几句话,他们三位就到了吴公馆的前面,恰好那扇乌油大铁门正要关上,管门的看见了是四小姐他们,便又拉开门,笑嘻嘻地说:

「四小姐,镇上有人来呢;说是逃出来的。」

这平平淡淡的两句话立刻将四小姐思想上的浮云驱走。她不由得「呀」了一声,赶快就跑进大门去。家乡不幸的消息虽然三天前就听得荪甫提起过,但好像太出意外,难以置信似的,四小姐总不曾放在心上。此时她彷佛骤然睁开眼来当真看见了无论如何难以相信的惨变,她的脸色也转成灰白。

大客厅内挤了许多人,都是站着,嘈杂地在说话。最先映进四小姐眼帘的,却是费小胡子。这老头儿穿一件灰布长袍子,又要回答吴少奶奶,又要回答七少爷阿萱,简直是忙不过来。四小姐走到吴少奶奶身边,只听得费小胡子气喘喘地做着手势说:

「就是八点钟,呃,总有九点钟了;少奶奶,是九点钟!宏昌当火烧了。──没有何营长的两架机关枪,那些乱民,那些变兵,大概不会烧宏昌。少奶奶,你说不是麽?机关枪就架在宏昌的更楼边──卜卜卜,真可怕!然而济得什麽事呀!──」

「喂,喂,小胡子,到底我的一箱子小书呢?你总没说到我的一箱子小书!」

阿萱扭住了费小胡子的臂膊,插进来说。

费小胡子的眼睛一翻,怔怔地看着阿萱,不明白什麽「小书」。吴少奶奶却笑了,四小姐也乘这空儿问道:

「当真是全镇都抢光了麽?我不相信,那麽大一个镇!就烧了宏昌当麽?我们家里呢?」

「四妹,家里没烧。──费先生路上也辛苦了,让他息一息,等荪甫回来再谈罢。嗳,兵变!」

吴少奶奶一面说,一面她的眼神忽然散乱,似乎有什麽难以解决的问题忽然抓住了她的心了。她凝眸惘然呆立半晌,这才勉强收束心神,逼出一个苦笑,对费小胡子作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就悄悄地走开了。

这里阿萱还是缠住了费小胡子追问那一箱子小书。四小姐的注意却转到麇集在窗前的一群少年:范博文、吴芝生、杜学诗,还有一位不认识的洋服青年。他们都在那里听一个人讲述乱民和变兵如何攻打宏昌当。四小姐听来这人的声音很耳熟,但因为只看见他的背面,竟想不起是什麽人了。俄而他转过一个侧形来,野马似的一张长脸,却又是缩鼻子,招风大耳朵,头发像鬃刷。四小姐立刻认出是曾家驹。她几乎喊出一声「啊哟!」她是最讨厌这曾家驹的,现在虽然因为他也是新从双桥镇逃来,彷佛有点乱离中相逢的好感,但仍是不大愿意见他,更不愿意和他攀谈了。踌躇了一会儿以后,四小姐就走进大餐间,拣一张靠近门口的椅子坐了,背向着曾家驹他们,却尖起了耳朵听他们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