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8页)

眉卿噘起嘴唇回答,一扭腰便坐在就近的沙发榻里,望着她父亲的脸儿。这脸上现在是浮起了无可奈何而又惶恐的神色了。眉卿很知道父亲为什麽惶恐,故意再加一句:

「嗳,要用,大家用;为什麽单要我让她!」

「不要着急呀,你,阿眉!过一两天给你,好不好?」

冯云卿勉强笑了一笑说。但是眉卿不回答;把一块印花小丝帕在手里绞着,她转过脸去看墙壁上的字画:那也是「中西合璧」的,张大千的老虎立轴旁边陪衬着两列五彩铜板印的西洋画,代表了春夏秋冬,都装在镂金边的镜框子里。透过竹帘来的太阳光射在镜框子的金边上,发出闪烁的返光。冯云卿跟着女儿的眼光也瞧那些画片,心里在忖量怎样打发女儿走,猛的那四幅春夏秋冬的铜板西洋画勾起他的又一桩心事来了。这四幅西洋画还是他搬进这屋子的时候,姨太太的一个结拜姊妹送的;姨太太有很多结拜姊妹,但送这画片的一位却不同等闲,她的那位「老爷」很有手面,在洪门中,辈份很高,冯云卿寓居上海的身家性命安全很要仰仗这位有力者的照拂。然而大后天就是端阳节,冯云卿竟忘记了送一份重礼给这位有力者,谢谢他手下的弟兄们佛眼相看。

突然记起了这件大事的冯云卿就觉得女儿要求的一百元断乎没有法子应许她了。

「阿眉,好孩子,你要买的东西等过了节再买罢!你看,几家要紧的节礼还没送呢,你爸爸当真是手边紧得很──总是运气不好,公债没有做着。只有你一个独养女儿,难道我还存着偏心不是,阿眉──」

说到这里,冯云卿哽咽住了,仰起了脸,不停手地摸着他的月牙须。

沉默了半晌。只听得姨太太扫清喉咙的咳咳的声音从楼上飘下来。父女两个各自在想心事。眉卿觉得她的一百元未必有希望了,满心的阴悒;她安排得很好的佳节乐事,眼见得已成泡影,那麽,这三天假期可怎麽挨过去哟!难道成天躲在家里看张资平的三角恋爱小说?况且已经和人家约好了的,可怎麽办!她恍惚看见约好了的那人儿摆出一种又失望又怀疑的不尴不尬的脸色!

电铃声叮呤地响了;一,二,三。冯云卿从沉思中惊觉来,望着窗外,却看见车夫阿顺已经开了大门,引进一个四十多岁圆脸儿戴着亮纱瓜皮小帽的男子进来。「啊,是何慎庵来了!」──冯云卿彷佛是对他的女儿说,一面就起身迎出去。可是那位来客脚快,早走进了厢房,嘴里喊着「云翁」,拱着的两手夹住一枝手杖,连连作揖。眉卿作一个六十度的鞠躬,竭力忍住了笑,方才仰起头来。她每次看见这位何慎庵的瓜皮小帽以及捧着手杖在一起作揖的神气,总忍不住要笑。

「阿眉,叫娘姨给何老伯倒茶来。」

冯云卿一面说,一面就让何慎庵到朝外的炕榻上坐了。何慎庵目送着翩然出去的眉卿的后影,忽地眉毛一动,转脸对冯云卿郑重地说道:

「云卿,不是我瞎恭维,有这样一个女儿,真好福气呀!」

冯云卿苦笑着,认为这是一句普通的应酬。他看了何慎庵一眼,暗暗诧异这位也是在公债中跌了一跤的朋友居然还是那麽「心广体胖」;他又看看站在对面墙角的那架大衣镜中反映出来的自己的面貌,觉得自己在这几天来苍老了至少十年。他忍不住叹一口气,轻声说:

「昨天韩孟翔来追讨那笔钱,我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想起来,老韩对朋友总算不错;那天我们在银行公会吃中饭的时候看见他,不是他劝我们赶快补进麽?早听他的话,这一回就不至于失脚。哎,──慎庵,那天你也有点失于计算;你的北洋派朋友不肯告诉你老实话──」

「总而言之,我们都是该死;人家做成了圈套,我们去钻!亏你还说韩孟翔够朋友,够什麽朋友呀!他是赵伯韬的喇叭,他们预先做成了圈套,一个大阴谋,全被我打听出来了!」

何慎庵冷笑着说,将手里的香烟头用力掷在痰盂里,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

「什麽?大阴谋?──难道打胜打败也是预定的圈套麽?」

「岂敢!所以不是我们运气坏,是我们太老实!」

冯云卿眼珠往上一翻,出了一身冷汗,那几茎月牙须又簌簌地抖了。他不能不相信何慎庵的话。他向来是惯叫农民来钻他的圈套的,真不料这回是演了一套「请君入瓮」的把戏。慢慢地转过一口气来,他用力捋着胡子,哭丧着脸说:

「那,那,我半世的辛苦,全是替他们做牛马!慎庵,你不知道我的几个钱,来得真不容易!为了三亩五亩田的进出,费的口舌可不少呢!乡下人的脾气是拖泥带水的,又要借债,又舍不得田;我要费许多周折,──要请他们上茶馆,开导他们,让他们明白我只是将本求利,并非强抢他们的田;──慎庵,我不是霸道的;譬如下乡讨租罢,我自然不肯短收半升八合,可是我并没带了打手去呀,我是用水磨工夫的。我这样攒积起了几千亩田,不比你做过县官的人弄钱是不费一点力;你在亩捐上浮收一些儿,在黑货上多抽一些儿,你一个月的收入就抵上我的一年──」

冯云卿顿一下,猛吸了几口香烟,正想再往下说,那边何慎庵赶快阻止了他:

「这些旧话谈它干麽!目前我要问:你还打算再做公债麽?」

「再做?老实说我有点儿害怕呢!今天早上我想到债市变化太厉害,就觉得今后的公债难做;现在知道中间还有圈套,那就简直不能做了!况且此番一败涂地,我已周转不来,──不过,慎庵,你呢?」

「我是十年宦囊,尽付东流!昨天拿几件古玩到茶会上去,马马虎虎换了千把块钱,这端阳节算是勉强还可以过去。我算来你就不同。你有几千亩田,单就租米一项,也很可观──」

何慎庵不得不煞住了话头。因为冯云卿蓦地站起来又坐了下去,瞪出两颗眼珠,呆呆地看着,白眼球上全是红丝,脸色变成了死灰,嘴角的肌肉忒忒地跳动个不住。何慎庵愕然张大了嘴巴,伸手抓头皮。过了一会儿,冯云卿下死劲抬起手来在炕几上重拍一下,从牙齿缝里迸出几句话语:

「租米?这年头儿谁敢下乡去收租米!不然,好好的五进大厅房不住,我倒来上海打公馆,成天提心吊胆怕绑匪?」

于是他一歪身便躺了下去,闭着眼睛只是喘气。

「乡下不太平,我也知道一些。然而,云卿,你就白便宜那些狗头麽?你很可以带了人下乡去!」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何慎庵这才慢吞吞地说,把他那亮纱瓜皮帽拿在手里仔细端相着,说了一句,就对那帽子上吹一口气,末后又掏出手帕来扑打了几下。他那油光的圆脸上浮着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