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8页)

他攒紧了眉头,打算把眼前各项紧急的事务仔细筹划一下。然而作怪得很,脑子里滚来滚去只有三个东西:女儿漂亮、金钱可爱、老赵容易上钩。他忽然发狠,自己打了一个巴掌,咬着牙齿在心里骂道:「老乌龟!这还成话麽?──何慎庵是存心来开你的玩笑呀!大凡在官场中从前清混到民国的人,全是比狗还下作!你,冯大爷,是有面子的地主,诗礼传家,怎麽听了老何的一篇混账话,就居然中心摇摇起来了呢?──正经还是从田地上想法!」于是他觉得心头轻松一些,背梁脊儿也挺得直些了,但是另一个怪东西又粘在他脑膜上不肯走:农民骚动,几千亩良田眼见得已经不能算是姓冯,却还得姓冯的完粮纳税。他苦着脸摇一下头,站起来向身边四周围看看;他不敢相信自己还坐在舒服的厢房里,他隐隐听得天崩地裂的一声轰炸,而且愈来愈近,愈加真切了!

然而他亦不能再往下胡思乱想。有人把大门上的门环打得怪响。他吃了一惊,本能地踱出去,在门缝里一望,看明白确不是来追逼公债项下亏欠的韩孟翔或是交易所方面其他的关系人,他的脸上方才回复了一点血色。

来客是李壮飞,有一撮最新式的牙刷须的中年男子,也是冯云卿在公债市场上结识的新交。

冯云卿一面肃进这位新来的客人,一面仔细打量这位也是在公债里跌交的同病相怜者的神色;使他纳罕的,是这位李壮飞的嘴角边也浮着扬扬的浅笑,同刚才何慎庵来时相仿。冯云卿心里就不自在了。他惴惴然悬念着这位做过「革命」县长的李壮飞敢是也有什麽叫人摇惑不决而且发生苦闷的离奇的计策!上了几岁年纪的冯云卿现在觉得他的骇震迷惑的心灵不能再增加什麽刺激了。

但是更使冯云卿吃惊的,是李壮飞一坐下来就发泄他自己的牢骚:

「喂,老冯,今儿我也忍不住要说句迷信话:流年不利。打从今年元旦起,所谋辄左!三月里弄到手一个县长,到差不满一个月,地方上就闹共匪,把一份差使丢了;一个月工夫,随便你怎麽下辣手刮地皮,总捞不回本钱来罢?好!这总算见过差使的面!前月,更不成话了!满花了一万八千元,是一个税局长了,据说是肥缺,上头文下来的条子,就有十多个;吓,我兴冲冲地赶去上任,刚刚只有两天,他妈的就开火了!敌军委了一个副官来。不是我滚得快,也许还有麻烦呢!老冯,你看,这个年头儿,做官还有什麽味儿──」

「可是你还没死心!科长、书记,你全都带在身边;你那旅馆里的包月房间简直就是县衙门!」

冯云卿勉强笑了一笑说。他是勉强笑,为的这李壮飞不但做县长时候办公事常常用「革命手段」,就是朋友中间钱财上往来亦善于使用「革命手段」;所以名为「革命县长」。冯云卿虽尚未蒙惠顾,却也久闻大名,现在听得他诉苦,就不免存下几分戒备之心了。

李壮飞接着也是一笑,又鬼鬼祟祟向四下里张望一下,这才低声说:

「不说笑话,──那几位,都是『带挡相帮』,我不能不拖着走。可是那开支实在累死人。今回公债里,我又赔了一注。──你猜猜,节前我还缺多少?」

果然是那话儿来了!冯云卿的心突地一跳,脸上变色,暂时之间回答不来。李壮飞似乎也理会到,脸儿一沉,口气就转得严肃了:

「云卿,不要误会呀!我知道你这次失败得厉害。可是你也未必就此歇手罢?我得了一个翻本的法门,特地来和你商量,──这法门,要本钱长,才有灵验。」

但是冯云卿的脸色更加变得难看;所谓「翻本的法门」非但不能鼓动他,并且加浓了他那惶惑不安的程度。他翻白着眼睛,只管出神,半句话也没有。李壮飞冷笑一下,瞅着冯云卿的面孔,半晌后这才大声说:

「亏你叫做『笑面虎』,却经不起丝毫风浪!──然而,也无怪其然。你是乡下土财主,过惯了是稳稳靠靠收租放债的生活;近代投机市场上今天多了几十万,明天又变成穷光蛋,那样的把戏,光景你是做梦也没有做到。好!云卿,我来充一回义务老师罢:做公债投机,全靠一字诀:泼!比方你做多头,买进十万裁兵,交割下来,你蚀光了;好!你再买进二十万,──就要这麽滚上去干!你看政府发行公债也就是这个滚上去的方法。上半年是发行了两个七千万,下半年包你就有四个七千万丢到市场上,非这麽着,政府的财政也就干不下──」

「可是这和我们做公债亏本什麽相干呢?人家是──」

冯云卿忍不住反问了,夹着叹一口气,便把后半段话缩住。李壮飞早又抢着说:

「嗨,嗨,你又来了!道理就在这里哪!市场上的筹码既然板定要陆续增加,市场的变化也就一天比一天厉害;只要政局上起点风潮,公债市场就受到影响。我们做公债的,就此有利可图了。你去问问老做公债的人,谁不愿意兵头儿多打几仗?要是政局平安,那麽,你今天亏了本,就是真正亏本,没有明天翻本的希望;现在却是天天有大大翻一次本的希望。」

「想不到你是欢迎他们打仗──」

「也不一定。我做税局长,就不欢迎开火;现在税局长丢了,改做公债,自然主张又不同了。可是还有一层,──我们大家都做编遣和裁兵。政府发行这两笔债,名义上是想法消弭战争,但是实在呢,今回的战争就从这上头爆发了。战争一起,内地的盗匪就多了,共产党红军也加倍活动了,土财主都带了钱躲到上海来;现金集中上海,恰好让政府再多发几千万公债。然而有钱就有仗打,有仗打就是内地愈加乱做一团糟,内地愈乱,土财主带钱逃到上海来的也就愈加多,政府又可以多发公债──这就叫做发公债和打仗的连环套。老冯,现在你该明白了罢?别项生意碰到开火就该倒楣,做公债却是例外。包你打一千年的仗,公债生意就有一千年的兴隆茂旺!」

「壮飞,你看内地不能够再太平麽?」

冯云卿吐去了那含在嘴里有好半天的一口浓痰,慌慌张张问。

「呵!你──老冯,还有这种享福的梦想!再过一两年,你的田契送给人家也没人领情罢!」

是冷冷的回答。冯云卿发急地望着李壮飞的饱满精悍的面庞,盼望他下面还有话;直到确定是再没有下文,并且李壮飞的神色又是那样肯定不含糊,冯云卿猛的耳朵边嗡然一声叫,神智便有些恍惚不清了。几天来他忖量不定的一个问题,算是得了回答──可是太凄惨的回答!好容易定下神来,他咬着牙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