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3页)

「赶快抛出去呀──」

吴荪甫睁大了眼睛,还是这一句话。孙吉人和王和甫对看了一眼。孙吉人就拍着吴荪甫的肩膀说:

「放心!荪甫!我们在这里招呼,你回家去罢!这里人多气闷,你住不得了!」

「没有什麽!那不过是一时痰上,现在好了!──可是,抛出去麽?」

吴荪甫忽地站起来说;他那脸色和眼神的确好多了,额角却是火烧一般红。这不是正气的红,孙吉人看得非常明白,就不管吴荪甫怎样坚持不肯走,硬拉了他出去,送上了汽车。

这时候,市场里正轰起了从来不曾有过的「多头」和「空头」的决斗!吴荪甫他们最后的一炮放出去了!一百五十万的裁兵公债一下里抛在市场上了,挂出牌子来是步步跌了!

要是吴荪甫他们的友军杜竹斋赶这当儿加入火线,「空头」们便是全胜了。然而恰在吴荪甫的汽车从交易所门前开走的时候,杜竹斋坐着汽车来了。两边的汽车夫捏喇叭打了个招呼,可是车里的主人都没觉到。竹斋的汽车咕的一声停住,荪甫的汽车飞也似的回公馆去了。

也许就是那交易所里的人声和汗臭使得吴荪甫一时晕厥罢,他在汽车里已经好得多,额角上的邪火也渐渐退去,他能够「理性」地想一想了,但这「理性」的思索却又使他的脸色一点一点转为苍白,他的心重甸甸地定住在胸口,压迫他的呼吸。

蒙蒙的细雨现在也变成了倾盆直泻。风也有点刺骨。到了家从车里出来时,吴荪甫猛然打一个寒噤,浑身汗毛都直竖了。阿萱和林佩珊在大餐间里高声嚷笑着,恰在吴荪甫走过的时候,阿萱冲了出来,手里拿一本什麽书,背后是林佩珊追着。吴荪甫皱着眉头,别转脸就走过了。他近来已经没有精神顾到这些小事,并且四小姐的反抗也使他在家庭中的威权无形中缩小,至少是阿萱已经比先前放肆些了。

到书房里坐定后,吴荪甫吩咐当差的第一个命令是「请丁医生」,第二个命令是「生客拜访,一概挡驾」!他还有第三个命令正待发出,忽然书桌上一封电报转移了他的注意,于是一摆手叫当差退出,他就看那电报。

这是唐云山从香港打来的电报,三五十个字,没有翻出。吴荪甫拿起电报号码本子翻了七八个字,就把那还没发出的第三个命令简直忘记得精光了。可是猛可地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随手丢开那电报,抓起电话筒来。他踌躇了一下,终于叫着杜竹斋公馆的号头。在问明了竹斋的行踪以后,吴荪甫脸上有点笑容了。万分之一的希望又在他心头扩大而成为百分之十,百分之二十,三十!

而在这再燃旺的希望上又加了一勺油的,是唐云山那电报居然是好消息:他报告了事务顺手,时局有转机,并且他在香港亦已接洽好若干工商界有力份子,益中公司尚可卷土重来;最后,他说即日要回上海。

吴荪甫忍不住独自个哈哈笑了。可不是皇天不负苦心人麽!

然而这一团高兴转瞬便又冷却。吴荪甫嘴角上虽则还挂着笑影,但已经是苦笑了。什麽香港的工商界有力份子接洽得有了眉目,也许是空心汤圆罢?而且这样的「空心汤圆」,唐云山已经来过不止一次了!再者,即使今回的「汤圆」未必仍旧「空心」,然而远水救得近火麽?这里公债市场上的决战至迟明天要分胜败呀!吴荪甫他们所争者就是「现在」;「现在」就是一切,「现在」就是「真实」!

而且即使今回不是「空心汤圆」,吴荪甫也不能不怪唐云山太糊涂了。不是屡次有电报给他:弄到了款子就立即电汇来麽?现在却依然只是一封空电报!即日要回上海罢?倒好像香港还是十八世纪,通行大元宝,非他自己带来不可似的!

人家在火里,他倒在水里呀!

这麽想着的吴荪甫,脸上就连那苦笑的影子也没有了。一场空欢喜以后的苦闷比没有过那场欢喜更加厉害。刚翻完那电报的时候他本想打一个电话给孙吉人他们报告这喜讯,现在却没有那股勇气了。他坐在椅子里捧着头,就觉得头里是火烧一般;他站起来踱了几步,却又是一步一个寒噤,背脊上冷水直浇。他坐了又站起,站起了又坐,就好像忽而掉在火堆里,忽而又滚到冰窖。

他只好承认自己是生病了。不错!自从上次他厂里罢工以来,他就得了这怪病,而且常常要发作。而刚才他在交易所里竟至于晕厥!莫非也就是初步的脑充血?老太爷是脑充血去世的!「怎麽丁医生还没见来?该死!缓急之际,竟没有一个人可靠!」──吴荪甫无端迁怒到不相干的第三者了!

突然,电话铃响了。唧令令那声音听去是多麽焦急。

吴荪甫全身的肉都跳了起来。他知道这一定是孙吉人他们来报告市场情形;他拿起那听筒的时候,手也抖了;他咬紧了牙关,没有力气似的叫了两声「喂」,就屏息静听那生死关头的报告。然而意外地他的眉毛一挺,眼睛里又有些光彩,接着他又居然笑了一笑。

「哦,──涨上了又跌麽!──哦!跌进三十三块麽?──哎,哎!──可惜!──看去是『多头』的胃口已经软弱麽?哈──编遣刚开盘麽?──怎麽?──打算再抛出二百万?──保证金记账?──我赞成!──刚才云山来了电报,那边有把握。──对了,我们不妨放手干一干!──款子还没汇来,可是我们要放手干一干!──哦,那麽老赵也是孤注一掷了,半斤对八两!──哦,可见是韩孟翔真该死呀!没有他去报告了我们的情形,老赵昨天就要胆小!──不错!回头总得给这小子一点颜色看看!──竹斋麽?早到了交易所了!──你们没有看见他麽?找一找罢!──哦──」

吴荪甫挂上了听筒,脸色突又放沉了。这不是忧闷,这是震怒。韩孟翔那样靠不住,最不该!况且还有刘玉英!这不要脸的,两头做内线!多少大事坏在这种「部下」没良心,不忠实!吴荪甫想起了恨得牙痒痒地。他是向来公道,从没待亏了谁,可是人家都「以怨报德」!不必说姓韩姓刘的了,就是自己的嫡亲妹子四小姐也不谅解,把他当作老虎似的,甚至逃走出去不肯回来!

一阵怒火像乱箭一般直攒心头,吴荪甫全身都发抖了。他铁青着脸,咬紧牙齿在屋子里疾走。近来他的威严破坏到不成个样子了!他必须振作一番!眼前这交易所公债关口一过,他必须重建既往的威权!在社会上,在家庭中,他必须仍旧是一个威严神圣的化身!他一边走,一边想,预许给自己很多的期望,很多的未来计画!专等眼前这公债市场的斗争告一个有利的段落,他就要一一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