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街上的噪声和厨房里的谈话(1991—2001)(第4/7页)

——苏维埃时代,这是个神圣而富有魔力的词汇。由于惯性原因,在知识分子的厨房里人们仍然在谈论帕斯捷尔纳克,一边熬汤,手中还拿着阿斯塔菲耶夫[14]和贝科夫[15]的书,然而生活最终已经证明这些不重要了。语言没有任何意义了。在1991年,我们把身患严重肺炎的妈妈送进医院,可是她像女英雄一样回来了,她那张嘴巴哪怕在医院也闭不上,大谈斯大林,大谈基洛夫遇刺,大谈布哈林[16]……人们希望白天黑夜听她不停地说。当时的人们就是想了解这些事情。最近她又进了医院,这回可就一连几天缄默不语了。五年过去了,现实已经完全不同,如今的女英雄是个大商人的妻子。女英雄的故事完全变了……那个女人的房子有多大?三百平方米!有多少仆人?一个厨师、一个保姆、一个司机,还有园丁……她跟老公去欧洲度假,看博物馆——明白吧,还有精品店……精品店!一个戒指就有多少多少克拉,另外还有配饰,金耳环,纯金的!根本没有人再谈古拉格或者类似话题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现在还和老爷子们争论啥啊?

我有逛二手书店的习惯,那里静静地摆着两百卷《世界文库》和《历险书库》,橙色封面,我的至爱。望着那一排排书脊,久久地呼吸着书的味道。书如高山啊!知识分子们却都卖掉了自己的藏书。大众当然是贫穷的,但并不是因此而要把书从家里搬出去,也不只是因为钱,而是因为对书的失望。彻底绝望。就连对别人提出这样的问题都会显得不礼貌:“你现在读什么书呢?”生活中发生了太多的改变,只有在书中没有变。俄罗斯长篇小说从来不教读者如何在生活中取得成功,如何致富……奥勃洛摩夫一直躺在沙发上,契诃夫的主人公永远是边喝茶边抱怨生活……(沉默)中国人说,在变革的时代别指望上天保佑你。我们当中很少有人还是原来的自己。体面的人们都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到处都是你争我夺……

——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绝不会说那是一个美好的时代,反而认为那是个让人恶心的世道。人们的头脑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有人承受不住就疯了,精神病院人满为患。我到那里去探望过朋友,有人高喊:“我是斯大林,我是斯大林!”另一个大叫:“我是别列佐夫斯基[17]!我是别列佐夫斯基!”他们那个病区全都是斯大林和别列佐夫斯基。大街上总是发生枪击案,杀人案数量很多。每天都借酒消愁。赚钱啊,成功啊。有成功者就有失败者。有人倾家荡产,有人锒铛入狱,从宝座到地下。另一方面,人们麻醉自己,一切都在你眼前发生……

银行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大家都想创业:这个想开一家面包店,那个要销售电子产品……我也在队列中。我很惊讶很多人和我一样。一个头戴针织贝雷帽的阿姨,一个穿运动夹克衫的男孩,一个体格健壮的男人,他看起来像一个囚犯。七十多年来的历史告诉人们:金钱买不来快乐,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是人人都能免费获得的,比如爱情。但是讲台上却在这样大声说:做生意吧,致富吧!把一切都遗忘吧。所有苏联书籍都被遗忘了。这些人已经完全不像曾经与我一起弹奏吉他直到凌晨的人了。我就是在那时学会了三和弦和声。唯一能把他们同厨房之友连接在一起的,就是他们也对红色旗帜和浮夸感到厌倦:共青团员会议啦,政治教育啦……社会主义总以为人人都是傻瓜……

对于什么是梦想,我是有亲身体会的。整个童年时期,我一直恳求大人们给我买一辆自行车,可是偏偏他们就一直没有给我买。家里太穷了。我在中学就倒卖牛仔裤,在大学里倒卖各种苏联军服,加上各种军衔,都是外国人买走的。很普通的黑市。在苏联时代这会被判处三到五年监禁。父亲挥舞着皮带追我,大叫大喊:“你这个投机倒把分子,我在莫斯科保卫战中流过血,怎么养出了你这样的骗子!”昨天叫作犯罪,今天叫作生意。在一个地方买钉子,在另一个地方买水龙头,装在塑料袋里就作为一个新产品销售了。我把钱带回家,给家里买了很多东西,买全新的冰箱。父母就在家里坐着,等人来抓我。(笑)我还卖家用电器,高速锅、压力锅……我从德国弄来一辆带拖斗的汽车,这可是个好东西。一切运转顺利……我的办公室电脑下面有一个盒子,里面装满了钱,我只知道这是钱。拿吧,取吧,这个盒子从来就没有空过。我几乎什么都倒腾过:独轮车、公寓、“劳力士”……想起来就叫人陶醉,你能满足所有的欲望和秘密的幻想。我很了解我自己:第一,我没有品位;第二,我是很复杂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金钱。我不知道大笔资金应该拿去投资,不能搁在那里。对于人来说,金钱就像权力和爱情一样,是一种考验……我做梦都想着钱……后来我去了摩纳哥,在蒙特卡洛赌场输了一大笔钱,非常多。我受到了惩罚。我成了那个金钱盒子的奴隶。那里面到底有没有钱?有多少钱?应该越来越多。这下子我不再像以前那么对钱感兴趣了。政治……集会……萨哈罗夫[18]死了,我前去向他告别。那里有成千上万的人,人们都在痛哭,我也哭了。然而最近,我在报纸上读到一篇关于萨哈罗夫的文章:“一个伟大的俄罗斯傻瓜死了。”我认为萨哈罗夫之死是恰逢其时。索尔仁尼琴从美国回来,所有人都涌去迎接他。但他不明白我们,只有我们了解他。他已经是个外国人了。他来到俄罗斯,但是却犹如身处芝加哥……

如果没有改革,我会是怎样的人?工程师那点儿可怜巴巴的薪水……(笑)现在,我自己开了一家眼科诊所。有好几百个病人和他们的家人,爷爷和奶奶,都依赖我的诊所。你们要反复地自我思考和自省,我没有这个问题。我夜以继日地工作,购买新设备,送外科医生到法国去实习。我不是一个利他主义者,我赚的钱,都是靠自己争取来的……起初我口袋里只有三百美元……我是和伙伴一起创业的,要是他们现在走进来,您准会晕倒的。他们长得就跟大猩猩一样,目露凶光!现在他们都不在了,像恐龙一样消失了。我那时候出出进进都穿防弹背心,因为有人会朝我开枪。要是有人吃的香肠比我的差,那关我什么事。资本主义是你们大家都想要的。大家都在做梦!但要是被欺骗了,可不要哭……

我们是在刽子手和受害者中间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