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杀人者自称替天行道的时代(第2/4页)

1992年春天,我们的邻居瓦赫坦格和古纳拉夫妇——他是格鲁吉亚人,她是阿布哈兹人——卖掉了自己的房子和家具,准备离开。他们来向我们道别:“战争要爆发了。你们还是离开这里回俄罗斯吧,如果那边有什么人的话。”我们当时还不相信。格鲁吉亚人总是嘲笑阿布哈兹人,阿布哈兹人也从不喜欢格鲁吉亚人。噢……耶!(笑)“格鲁吉亚人能飞上太空吗?”“不能。”“为什么?”“所有格鲁吉亚人都将死于骄傲,所有阿布哈兹人都将死于嫉妒。”“为什么格鲁吉亚人那么矮小?”“不是格鲁吉亚人那么矮小,而是阿布哈兹山峰那么高大。”他们虽然互相嘲笑,却生活在一起。一起照料葡萄园,一起酿制葡萄酒。阿布哈兹人酿酒就像宗教一样普及。5月过去了,6月到来了,海滨浴场开放了,第一批浆果成熟了……哪有什么战争啊!我和妈妈都没有想过战争,仍然做我们的蜜饯,做我们的果酱饭。人们每周六都去赶集。阿布哈兹大集市!人声喧闹,香气弥漫。到处飘着葡萄酒桶和玉米饼的气味、山羊奶酪和烤栗子的气味、李子和烟叶的香味。人们摆出各种奶酪,我最喜欢奶酪和酸奶……顾客们操着阿布哈兹语、格鲁吉亚语和俄罗斯语……各种各样的语言:“喂喂,我亲爱的,不想买不要紧,先尝一口试试嘛。”自6月以来,市面上就没有面包卖了!妈妈决定周六去买些面粉储备起来。我们上了公交车,同车还有一位相识的女人带着孩子。孩子本来在玩耍,却突然哭起来,号啕大声,好像被谁吓坏了。那女人突然问:“有人开枪吗?你们听到枪声了吗?”真是神经病!但是等到我们的车开到了市场,迎面跑来了一群人,他们惊恐万状地奔逃。鸡毛乱飞,兔子在脚下乱窜,还有鸭子……我永远记得那些动物们,记得它们是如何受苦的。我还记得有一只受伤的小猫,一只尖叫的公鸡,翅膀下面插进了一块碎玻璃……原来是真的,莫非是我不正常了?关于死亡,我想得太多……现在还在被这种想法占据……那种尖叫,那种哭喊,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一帮没穿军装的武装人员,拿着冲锋枪追赶妇女,抢夺她们的包和物品:“把这个给我,把你的包摘下来……”“这是罪犯吧?”妈妈小声私语。我们下了车,看到俄罗斯士兵。“这是怎么回事?”妈妈问他们。“你不明白吗?”一个中尉回答,“这是一场战争。”我的妈妈非常胆小,吓昏了。我把她带进了一个小院子,有人从一座公寓楼给我们送来一瓶水。什么地方在开炮,传来炸弹爆炸声……“女人们!女人们!需要面粉吗?”一个年轻男人背着一袋面粉,身披着装卸工人的蓝斗篷,不过斗篷变成了白色,上面都撒上了面粉。我笑了出来,我妈妈说:“让我们买一些吧。也许战争真的来了。”我们就给了他钱,买了面粉。我们当时就知道,我们买的是偷来的东西,是从强盗手里买的。

我一直生活在这些人当中,我了解他们的习惯、语言……我爱他们。可是眼前这些人又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快就变了!这么没有人性!是什么原因?该由谁来负责?我摘下金十字架藏在面粉里,把装钱的口袋也藏起来,就像一个老奶奶。我知道了这十多公斤的面粉是从哪里来的。我把面粉背回家,要走五公里远。我当时很镇静,如果在那个时候被杀死,我都来不及害怕……许多人从海边赶回来,惊慌不已,吓得直哭。只有我一个人很镇静,也许我是被吓呆了?现在想起来,当时我像其他人一样哭喊出来或许还好些……我们停下来在铁道两边休息。铁道上坐着一群年轻人:一些人的头上绑着黑丝带,另一些头上绑着白丝带,所有人都拿着武器。他们还嘻嘻哈哈地挑逗我,嘲弄我。离他们不远处有一辆卡车在燃烧,方向盘后坐着已经被杀害的司机,穿着白色衬衫……我们都看到了!我们穿过一个橘子园逃跑,我全身上下都是面粉……“扔掉它!快跑!”妈妈央求我。“不,妈妈,我不会扔下面粉。战争已经开始了,我们家里什么都没有了。”就是这样一派景象……几辆日古利汽车迎面开过来,我们大声呼喊,一辆车经过我们身边,开得很慢很慢,好像送葬时一样。前排坐着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第二排是一个女人的尸体。可怕的景象……但不知为什么,并没有像我早先想象得那么害怕……(沉默)我总是希望好好思考这件事,一直都想来想去。海边上还有一辆日古利轿车,挡风玻璃碎了,一摊摊血,一双女鞋扔在附近……(沉默)我,当然很难受,痛苦……为什么这一切我都无法忘记呢?(沉默)快跑!当时我就想快些回到家,想去一个熟悉的地方,逃离这里……突然一声巨响,打仗了!我看见头顶上有绿色的军用直升机,地面上有坦克,它们不是成队开过来,而是一辆一辆单独行进,坦克上坐着挎着冲锋枪的士兵,挥舞着格鲁吉亚国旗。这些坦克的队形很乱:一些坦克快速走在前面,另一些停在商业摊点边。士兵们跳下装甲车,用枪托打砸小贩的摊位,抢走香槟、糖果、汽水、香烟。坦克后面又开上来一辆大巴车,堆满了床垫和椅子。巴士车上为什么堆着椅子?

回到家里,我们赶紧打开看电视,只有交响乐团在演奏,哪里有战争啊?电视上并没有播放战争的消息……不过我去市场之前就已经买好了西红柿和黄瓜作为储备,煮好了罐头。我们回到家后,我就开始把罐头都捆好装好。我应该做些事情,应该让自己忙起来。到了晚上,我们就看墨西哥连续剧《富人也哭了》,这是一部爱情片。

早晨,我们很早很早就被轰鸣声惊醒了。装甲运兵车正从我们这条街驶过,人们纷纷走上街头观看。一辆军车在我们家门口停下来,里面是俄罗斯人。我明白了,他们都是雇佣兵。他们招呼我妈妈:“大妈,给点儿水喝。”妈妈拿来了水和苹果。他们喝了水,但是没有碰苹果。他们招呼妈妈:“我们昨天有一个弟兄被苹果毒死了。”我在街上遇见一个熟人:“你怎么样?你的家人都在哪里?”可是她从我身边走过去,就好像不认识一样。我追上去抓住她的肩膀问:“你怎么了?”“你还不明白吗?你和我说话很危险——我丈夫……我丈夫是格鲁吉亚人。”可是我……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丈夫是谁,是阿布哈兹人还是格鲁吉亚人,这对于我有什么区别!他就是一个特别好的朋友。我使劲抱住她!晚上她的亲弟弟来了,想要杀她丈夫。“你杀了我吧!”姐姐对弟弟说。我和她弟弟在同一所学校学习,都是好朋友。我想,现在我怎么与他见面?互相都说些什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