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杀人者自称替天行道的时代(第3/4页)

几天后,整条街的人都去为阿赫里克送葬。阿赫里克,一个我很熟悉的阿布哈兹男孩,十九岁。他那天晚上去看女朋友,背后被人捅了一刀。他母亲跟在棺木后面:忽而号啕大哭,忽而在地上打滚大笑。她疯了。一个月前,他们都是苏联人,现在却分为格鲁吉亚人、阿布哈兹人、俄罗斯人……

同一条街上还有一个男人,我认识他,虽然叫不上名字,但是脸很熟,以前见面经常互致问候。他高大英俊,看上去是很正常的小伙子。但是他杀死了自己年迈的老师——一个格鲁吉亚人,因为老师在学校里教他格鲁吉亚语,让他吃过二分。这又怎样呢?您知道吗?在苏联学校里我们被教育的是:人与人的关系是朋友……朋友、同志和兄弟……我妈妈听到那个孩子杀害了老师的消息后,眼睛眯了一会儿,又睁得大大的……主啊,拯救那些盲目轻信的人们吧!我一连几个小时跪在教堂,教堂里一片寂静……虽然教堂里总是有很多人,但大家都在祈求同一个问题……(沉默)想想吧,您理解我说的吗?您希望这些能写下来吗?希望?也就是说您相信会写下来。而我,没有这个愿望。

我半夜醒过来,叫了声“妈妈”。妈妈一直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我从来没有像晚年这样幸福过,可是突然间爆发了战争。”男人总是喜欢谈论战争,无论是小伙子还是老男人,他们都喜欢武器;而女人喜欢回忆爱情。老女人都喜欢述说自己年轻时如何貌美,女人从来不喜欢谈论战争,她们只是为自己的男人祈祷……我妈妈每次去邻居家串门,回来都惊恐万状:“加格拉赫格鲁吉亚人的球场被烧了。”“妈妈!”“我还听说格鲁吉亚人阉割了阿布哈兹人。”“妈妈!”“有一次动物园的猴子笼被炸了。到了夜里,格鲁吉亚在追赶什么人,觉得是阿布哈兹人。他们打伤了他,他尖叫起来。阿布哈兹人也发现了一个人,他们也认为是格鲁吉亚人。大家就追赶,开枪。到了早上大家才看到,这是一只受伤的猴子。所有人——格鲁吉亚人和阿布哈兹人,都宣称是为了和解,为了解救国家,却都是在杀人……”我没法回答妈妈。我为所有人祷告祈求:“他们就像吃人僵尸。他们这么做,还相信自己是在做好事行善,但是难道用机关枪和短刀行善吗?他们冲进一所房子,如果没有找到人,就朝牛棚和家具扫射。你进入城市,会看到街上躺着被打得浑身弹孔的牛和果酱桶……人人都在射击,一些往这边打,另一些人往那边打。主啊,请开导他们吧!”(沉默)电视台不工作了,只有声音,没有图像。莫斯科已经变成很遥远的地方。

我常常去教堂,在那里说说话,唠叨一下……在大街上看到什么人,我就会拦下他,然后就开始自说自话。妈妈坐在我旁边,听我说话,看着我,慢慢地就睡着了,她太累了,连走路都能睡着。一边洗杏子,一边也能睡着。而我已经走火入魔,不停地说啊说啊,说我听到的,说我看到的……我给别人讲了一个格鲁吉亚人的故事……这个年轻的格鲁吉亚人扔掉了冲锋枪,大声喊道:“我们都做了些什么!我是来为祖国牺牲,而不是来偷别人冰箱的!你们为什么要闯进人家的房子,抢走别人的冰箱?我是来为格鲁吉亚而死的……”别人一边拍着他的头,一边把他架走了。另一个格鲁吉亚人面对向他开枪的人,笔直地站着:“阿布哈兹兄弟们!我不想杀害你们,你们也不会朝我开枪。”但他被子弹击中了后背。还有一个人……他是哪个民族的,俄罗斯还是格鲁吉亚,我不知道。他带着炸弹钻到一辆军车下面。他高喊着什么,没有人听到。汽车里的阿布哈兹人被烧死了,他们也在哭喊……(沉默)说说我的妈妈吧……妈妈在家里窗台上摆满了花。她是为了救我,她恳求我:“我的乖女儿,看看花吧!看看海吧!”我有一个难得的母亲,她有一颗仁慈的心……她又一次向我坦承:“我今天很早就起来了,阳光透过树叶照进来。我就想,我现在要照镜子,看看我已经是什么年龄了。”妈妈患有失眠症,她的腿不好,她在水泥厂当了三十多年负责人,但她早上居然想不起自己有多大年龄了。然后她站起身,刷了牙,去看镜子中的自己,镜子里一个衰老的女人在望着她……她又开始准备早餐,忘记这些。我还听到她在唱歌……(笑)我的妈妈,就是我的朋友……我最近做了一个梦:我离开了自己的身体,越升越高,感觉好极了。

我已经不记得那些事情是发生在早上还是晚上,不记得了……起初劫匪们还戴着面罩,把黑色丝袜套在脸上。没多久,他们干脆摘下了面罩,直接就是一手拿水晶花瓶,另一手拿着枪,背后披着挂毯。电视机拖走,洗衣机抬走,女式皮大衣穿走……还有餐具、瓷器,什么都不嫌弃,连破房子里的儿童玩具也捡走了……(声音转弱)现在我在商店看到普通刀具时,都往往难以自控。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死。中学毕业后,我考进了医学院,学习期间坠入爱河。我常常半夜醒来,开始幻想。那是什么时候?很久以前……我已经完全不记得那段生活了,我只记得另一些事情……一个男孩的耳朵被割下来,这是为了不让他听阿布哈兹歌曲。还有一个年轻小伙子被切断了……嗯,你懂的……为了不让他的妻子生育……现在都有核导弹、飞机和坦克了,而这些人还在用刀砍人,用干草叉杀人,用斧子剁碎人……就让我完全失去神志吧……我不想记得……我们这条街上有一个女孩悬梁自尽了,因为她深爱的一个小伙子娶了另一个姑娘。这个女孩子下葬时穿了一身白色礼服。没有人相信,在这个时代还有人为爱情而死?除非她被强奸过……我还记得索尼娅阿姨,我母亲的朋友,一天夜里她的邻居被人砍了,一家格鲁吉亚人,和她是朋友。那家两个年幼的孩子也被砍了。从那以后,索尼娅阿姨一连几天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不想出门。“姑娘,以后我可怎么活下去?”她问我。我用勺子喂她喝汤,她都无法下咽。

在学校里,我们被教育要热爱扛枪的人,他们是祖国的保卫者!而眼下这些人呢?他们不是祖国的保卫者……这场战争也不是卫国战争……他们都是男孩子,拿枪的男孩子。他们生得痛苦,死得无奈,他们叫人可怜。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我,我……我喜欢想我的妈妈,想她晚上怎么慢慢梳理她的头发……妈妈向我许诺说:“将来有一天,我会给你讲讲我的爱情。但我会说得好像那不是我,而是另一个女人。”她和爸爸的恋爱,是一次深情的爱。起初妈妈有另一个丈夫,有一次她给他熨衬衫,而他在吃饭。突然(这也只有我妈妈做得出来)她大声对他说:“我不会和你生孩子的。”说完就收拾东西离开了。后来我爸爸就出现了……不管妈妈去哪里,他都紧追不舍。在街上一等就是几个小时,冬天都冻坏了耳朵。不管他去哪里,都要跑回来看妈妈。终于他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