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虚的迷惑 后共产主义时代,他们立刻变成了另一种人(第2/5页)

那个女医生看到我们没有钱,扭头就招呼急救车开走了,只留下外婆和我们……

我们和外婆的遗体在一间屋子里待了整整一个星期……妈妈每天用高锰酸钾擦洗外婆,把湿床单盖在她的遗体上,关闭了所有的窗户和通风口,用湿被子掖住门缝。这些事都是她一个人做的,我害怕去外婆的房间,总是飞快地跑到厨房,然后马上就回来。慢慢地,遗体开始发臭……真的,说起来真是罪过,我们还算幸运:外婆生病后消瘦得厉害,浑身只剩一把骨头……我们打电话找亲戚帮忙……我们有很多亲戚,半个莫斯科都是,但突然就找不到人了。他们都没有拒绝——拿来了大罐的腌洋葱、黄瓜和果酱,但没有人拿钱来。他们过来坐坐,哭一场,就离开了。我记得,没有人留下现金。妈妈的堂弟在工厂工作,厂里用罐头当工资发,他就给我们送来了罐头。有什么办法呢……当时,这些都被视为正常现象。生日礼物就送一块肥皂、一管牙膏……以前我们的邻居都很好,确实都很好。安娜阿姨和她的丈夫……他们收拾东西,搬到乡下父母那里,孩子早就送过去了,他们帮不到我们。瓦利亚大妈……怎么能找她帮忙呢?她的丈夫和儿子都酗酒。我妈妈有很多朋友……但他们也是如此,家里除了书,什么都没有。他们中有一半人都没有工作……电话也掐断了,我们联系不上他们。共产主义之后人们立即形同陌路。大家都在紧闭的门内生活……(沉默)我希望这只是一场梦,我只是睡着了,早上醒来,外婆还在。

那个时代,匪帮走在大街上甚至不必把枪藏起来

他们是谁?出现了一些神秘的人,他们好像知道了一切:“我们了解你们的困苦。我们会帮助你们。”他们打了电话,医生就来了,开了死亡证明,然后警察也来了。我们给外婆买了一口体面的棺材,租了一辆灵车,上面铺了很多花,花儿都是外婆喜欢的颜色。外婆曾经希望身后葬在霍凡思墓地,那座老墓地很有名气,但我们没有钱去打通关系,可是那些人给办到了,还请来了牧师为她祈祷。一切都如此完美。我和妈妈只能站在那里哭。指挥这一切的是伊拉阿姨,她是这家公司的负责人,在她周围总是有些人高马大的家伙,是她的保镖。其中一个在阿富汗打过仗,这一切使得妈妈得到了安慰,她一直认为,如果一个人打过仗,或者坐过斯大林的劳改营,那个人就不可能是坏人:“怪不得!他也吃过这些苦!”妈妈相信,在一般情况下,我们这个社会是不会让人独自受难的。我们都记得外婆说过的故事,在战争中人们都互帮互助。大家都是苏联人……(沉默)然而现在已经是另外一种人了,不完全是苏联人……我说的是,现在我才明白,今非昔比了。这是一伙强盗抓住我们做交易了,可是当时对我来说,他们都是叔叔和阿姨,我们一起在厨房里喝茶,他们用糖果招待我们。伊拉阿姨看到我们空空如也的冰箱,就带来了好多食品,还给了我一条牛仔裤——那时候人人都祈祷能有一条牛仔裤!大概就这样过了一个月,我们已经习惯了和他们在一起,这时他们向妈妈建议:“卖掉你们的三居室公寓,买一个一居室的吧。您将得到一笔钱。”妈妈答应了……她在咖啡馆有一份工作:洗碗、擦桌子,但是钱很不够用。他们已经开始讨论我们要搬去哪里,到哪个区。但我并不想转学。我们就在附近找房子。

就在这当口,其他团伙也开腔了。那个头目是个男人,沃洛佳叔叔,他开始和伊拉阿姨争夺我们的公寓。“为什么你只要一居室?”沃洛佳叔叔对妈妈大喊,“我给你在莫斯科附近买一幢大房子。”伊拉阿姨开着一辆老旧的大众车,沃洛佳叔叔则有一辆高级奔驰。他有一把真枪……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匪帮在大街上走动,甚至都不需要把手枪藏起来。所有人,只要有能力,都给自己家装上了铁门。在我们的门廊,有天晚上来了一帮人,带着手榴弹找一个商人。那是一个小铺子,彩绘胶合板搭起来的,卖各种杂货:食品、化妆品、衣服、伏特加,等等。来人要求店主给他们美元,他的妻子不想给,于是他们就把热熨斗放在她的肚子上,而她已经怀孕了……没有一个人报警求助,每个人都知道:土匪有的是钱,可以买通任何人。但是不知怎的,人们都很尊重他们,没有人抱怨……沃洛佳叔叔不和我们慢慢喝茶,直接就威胁我妈妈:“如果你不给我这个公寓,我就抓走你女儿,你就再也看不到你的女儿了,别想知道她的死活。”我躲在朋友家,好几天不敢去上学。我哭了一天一夜,怕他们去抓妈妈。邻居看到有人来找了我两次,骂着脏话。最终,妈妈让步了……

第二天,我们就被赶出去了。他们夜里就来了:“快点!快点!先去别的地方住,直到我们为你们找到房子。”他们带来了一罐油漆,还有壁纸,开始装修了。“我们走!让我们走。”惊慌失措的妈妈只拿了一些证件,最喜欢的波兰“也许”牌香水,那是别人送她的生日礼物,还有一些喜欢的书,而我则拿走了教科书和一些衣服。我们被推进汽车……他们把我们带到一个空房子:有两张大床,一张桌子和椅子。我们被严格禁止出门,不许我们开窗户,不许大声说话。不要让邻居们听到!这所公寓里的住客显然一直在变……很肮脏!每隔几天就冲洗一次。后来我还记得:我和妈妈到了一个好像政府办公室的地方,他们向我们出示打印出来的文件,所有手续似乎都是符合法律的……我们被告知:“你们必须在这里签名。”妈妈签字,我就站在旁边放声大哭。早先我还稀里糊涂,后来突然醒悟,原来我们是被赶到乡下来了。我很想回到自己的学校,找自己的朋友,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们。沃洛佳叔叔走过来说:“快签字,要不我们就把你送到孤儿院,让你妈妈去村里,留下你一个人。”那儿有一些人……我记得站着一些人,还有一个警察。每个人都沉默不语,沃洛佳叔叔贿赂了所有人。我只是一个孩子,我能做什么……(沉默)

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对此保持沉默……这都是些内心的隐秘,很糟糕,但都是隐秘,我不想对别人说……我还记得,他们是怎么把我带到孤儿院的。那是很久以后,我没有了妈妈的时候。我被带进一个房间,他们对我说:“这是你的床,你的衣柜,你的书架……”我当时就傻眼了。晚上就发烧倒下了……我还想着回到我们的公寓……(沉默)新年了,人们点亮了圣诞树,大家都戴上面具,要办舞会了……舞会?什么舞会?我已经忘记了这一切……(沉默)我的房间还住了四个女孩。两个是小女孩,很小很小,一个八岁,一个十岁。还有两个年龄较大的女孩,一个来自莫斯科,她患有严重的梅毒,另一个是个小偷,她偷走了我的鞋子。这个女孩想回到街上……我在想什么?我在想我们一直在一起,整日整夜,却都没有告诉对方自己是谁……不,都不想说。我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我遇见了自己的热尼亚,才开始说话……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