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虚的迷惑 后共产主义时代,他们立刻变成了另一种人(第3/5页)

接着说,我和妈妈的悲哀故事刚刚开始……我们签了文件,被送到雅罗斯拉夫尔地区:“远是远了点儿,但你们会有一套好房子。”我们被骗了……那不是一栋房子,只是一个破旧的小屋,只有一个房间和一个俄式火炉,我和妈妈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这些,我们不会生炉子。小屋随时会倒塌,墙上到处是缝隙。妈妈惊呆了。她走进屋里,跪在我面前,为给我带来这样的生活而请求我宽恕,把自己的头往墙上撞……(哭泣)我们只有一点点钱,很快就花光了。我们在别人的菜园工作,这个给一篮土豆,那个给十个鸡蛋。我学到了一个新词“以物易物”……妈妈把她最喜欢的“也许”牌香水换了一块黄油,那时候我得了重感冒……我劝她不要这么做,因为我们已经没有多少东西能够让我们想起家了。我记得有一次,一位农场主,一个善良的女人,觉得我可怜,给了我一桶牛奶。我很怕,绕过菜园子回家,遇到了一个挤奶女工,她笑了:“你躲什么?大大方方地走就是了。这里的一切都可以拿走,就说是别人给你的。”他们拿走了一切没有钉死的东西,集体农庄的主席拿得最多。人们用汽车给他拉东西。他来找我们,怂恿道:“去我的农场吧!你们不会再饿肚子了!”去还是不去?饥饿逼着我去了。早上四点就不得不起床挤牛奶。大家都还在睡觉,我就要开始挤牛奶,妈妈洗牛棚。她很害怕牛,但我很喜欢它们,每头奶牛都有名字,小烟鬼、小樱桃……我照看三十头奶牛和两头小母牛,用手推车运木屑,粪便没膝深,超过了靴子的高度。每天往车上搬牛奶罐……多少钱一公斤?(沉默)他们用牛奶当我们的工钱,如果有牛闷死了或自己在泥潭里溺死,就给我们发肉。挤奶女工喝酒喝得不比男人少,后来妈妈也开始和她们一起喝。我们不再像以前一样是好朋友了。我越来越频繁地冲她吼,她就对我生气。偶尔在她心情很好的时候,也会给我读诗,她最喜欢茨维塔耶娃:“一串串红艳的花楸果/火焰一般燃烧/树叶凋落/我降生了……”只有在那时,我才又看到母亲往日的影子,多么难得。

已经是冬天了,马上就打霜了。在小屋里我们是熬不过这个冬天的。一位邻居同情我们,免费把我们送到了莫斯科……

这个时代,人不再是高贵的称号,而是千人千面

和你聊天,我都忘记了我本来很害怕回忆往事……(沉默)对于人,我有什么想说的?人不是坏的,但也不是好的。在学校里,我只是学习苏联教科书,见不到别的说法,我们读到的是:人,这是一种高贵的称号。可是现在,人已经不是高贵的,而是千人千面了。我也一样,有很多面,我身上有多重部分。比如当我看到一个塔吉克人(他们在我们这儿现在就是奴隶,二等公民),只要我有时间,我就会停下来和他说说话。我没有钱,但我会和他聊聊天。他们和我是一种人,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让我明白,当你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外来人的时候,你就是孤身一人。我也曾住过大门口,睡过地下室……

起初妈妈的女友让我们到她那儿去。他们对我们很好,我也很喜欢那儿。那里有我熟悉的环境:书籍、唱片,还有墙上的切·格瓦拉肖像。和我们过去一样……同样的书,同样的唱片……奥丽雅阿姨的儿子在读研究生,经常整个白天待在图书室里不出门,晚上则去车站卸货车赚生活费。这在当时很普遍。在我们的厨房里,经常只有一袋土豆。顿顿吃土豆,一天只有一片面包,整天喝茶,我们只有这些东西。一公斤肉的价格是三百二十卢布,而奥丽雅阿姨的工资是一百卢布,她在一所小学做老师。所有的人都像疯了一样挣钱。厨房的水龙头坏了,我们叫来水暖工,发现他们都是博士。大家都笑了。就像我们外婆说过的,忧伤不能当饭吃……度假是没有几个人能负担得起的奢侈品……奥丽雅阿姨假期去了明斯克,她的姐姐住在那里,是大学讲师。她们用人造毛绒缝制枕头,里面填进去一种合成纤维,这样做是为了使枕头一半是空的,上火车之前再把注射过镇静剂的小狗塞进枕头里。她们就这样运送小牧羊犬和兔子去波兰……各大市场上全都说俄语。人们往热水瓶里倒进伏特加冒充茶水,手提箱里的衬衫下暗藏钉子和锁头……奥丽雅阿姨带回家来的是一口袋美味波兰香肠。它们的味道真棒啊!

夜晚,莫斯科到处是枪声甚至爆炸声。随处可见各种摊位……聘用妈妈的阿塞拜疆人有两个摊位,一个卖水果,另一个卖鱼。有言在先:“工作是有的,但是没有周末,不能休息。”但是面对这个新事物,妈妈却不好意思和顾客讨价还价,感到羞愧。真是没办法!第一天摆开水果摊,她就躲在一棵树后面看着,还把帽子拉到耳朵上,生怕有人认出她。第二天她又送了个李子给一个吉卜赛女人……店主发现了,把她大骂了一通。金钱不喜欢怜悯和自尊……她在那儿没干多久,因为她卖不出东西……我看到一则“高等学校需要清洁工人”的广告。妈妈按照地址去应征,被录用了。那是个美国基金会,工资还不错。……我们这样就能够养活自己,在一个三居室公寓里租了一间房,另一间房的租客是几个阿塞拜疆年轻人,他们总是在谈买卖。其中有个人还向我求婚,答应带我去土耳其:“我把你偷走吧。我们有一个习俗,新娘必须要偷走。”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我特别害怕。他还给我送水果,杏子什么的……房东一连几个星期喝得大醉,喝得屋顶坏了都不修,还用脚踢他老婆:“嘿,该死!你这个婊子!”他老婆被救护车拉走了……房东夜里还偷偷爬过来找我妈妈。他把我们房间的门都撬开了……

结果我们又开始在街上流浪了……

我们露宿街头,没有钱……妈妈工作的基金会关闭了,她只能靠打零工赚点儿小钱。我们住在路边,住在楼梯上,有人漠然路过,有人为我们流泪,还有人赶我们出去,哪怕是黑夜,也不管是下雨还是飘雪。没人帮忙,无人问津……(沉默)没有坏人,也没有好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沉默)早上,我们步行到火车站(没有钱坐地铁),在火车站厕所洗手,洗衣服。我们还可以在那里洗衣服……夏天相对暖和,哪儿都可以住……可以在公园长椅上睡觉,秋天搂起一堆落叶,就睡在树叶上,暖暖的,像睡袋一样。在白俄罗斯火车站,我记得很清楚,我们经常遇到一个很老很老的女人,她坐在售票处附近自言自语,反复讲述一个故事:战争时期一群狼进了村,因为狼也知道村里没有男人,男人都去打仗了……我和妈妈只要有点儿钱,就会分给她。“上帝保佑你们。”她为我们画十字,她让我想起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