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香片(第2/7页)

她走了,传庆把头靠在玻璃窗上,又彷佛盹着了似的。前面站着的抱着杜鹃花的人也下去了,窗外少了杜鹃花,只剩下灰色的街。他的脸换了一副背景,也似乎是黄了,暗了。

车再转了个弯。棕榈树沙沙地擦着窗户,他跳起身来,拉了拉铃,车停了,他就下了车。

他家是一座大宅。他们初从上海搬来的时候,满院子的花木。没两三年的工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阳光晒着,满眼的荒凉。一个打杂的,在草地上拖翻了一张藤椅子,把一壶滚水浇了上去,杀臭虫。

屋子里面,黑沉沉的穿堂,只看见那朱漆楼梯的扶手上,一线流光,回环曲折,远远的上去了。传庆蹑手蹑脚上了楼,觑人不见,一溜烟向他的卧室里奔去。不料那陈旧的地板吱吱格格一阵响,让刘妈听见了,迎面拦住道:「少爷回来了!见过了老爷太太没有?」传庆道:「待会儿吃饭的时候总要见到的,忙什麽?」刘妈一把揪住他的袖子道:「又来了!你别是又做了什麽亏心事?鬼鬼祟祟地躲着人!趁早去罢,打个照面就完事了。不去,又是一场气!」传庆忽然年纪小了七八岁,咬紧了牙,抵死不肯去。刘妈越是推推搡搡,他越是挨挨蹭蹭。

刘妈是他母亲当初陪嫁的女佣。在家里,他憎厌刘妈,正如同在学校里他憎厌言丹朱一般。寒天里,人冻得木木的,倒也罢了。一点点的微温,更使他觉得冷的彻骨酸心。

他终于因为憎恶刘妈的缘故,只求脱身,答应去见他父亲与后母。他父亲聂介臣,汗衫外面罩着一件油渍斑斑的雪青软缎小背心,他后母蓬着头,一身黑,面对面躺在烟铺上。他上前呼了「爸爸,妈!」两人都似理非理地哼了一声。传庆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猜着今天大约没有事犯到他们手里。

他父亲问道:「学费付了?」传庆在烟榻旁边一张沙发椅上坐下,答道:「付了。」他父亲道:「选了几样什麽?」传庆道:「英文历史,十九世纪英文散文──」他父亲道:「你那个英文──算了罢!跷脚驴子跟马跑,跑折了腿,也是空的!」他后母笑道:「人家是少爷脾气。大不了,家里请个补课先生,随时给他做枪手。」他父亲道:「我可没那个闲钱给他请家庭教师。还选了什麽?」传庆道:「中国文学史。」他父亲道:「那可便宜了你!唐诗、宋词,你早读过了。」他后母道:「别的本事没有,就会偷懒!」

传庆把头低了又低,差一点垂到地上去。身子向前伛偻着,一只手握着鞋带的尖端的小铁管,在皮鞋上轻轻刮着。他父亲在烟炕上翻过身来,捏着一卷报纸,在他颈子上刷地敲了一下,喝道:「一双手,闲着没事干,就会糟蹋东西!」他后母道:「去,去,去罢!到那边去烧几个烟泡。」

传庆坐到墙角里一只小櫈上。就着矮茶几烧烟,他后母今天却是特别的兴致好,拿起描金小茶壶喝了一口茶,抿着嘴笑道:「传庆,你在学校里有女朋友没有?」他父亲道:「他呀,连男朋友都没有,也配交女朋友。」他后母笑道:「传庆,我问你,外面有人说,有个姓言的小姐,也是上海来的,在那儿追求你。有这话没有?」传庆红了脸,道:「言丹朱──她的朋友多着呢!哪儿就会看上了我?」他父亲道:「谁说她看上你来着?还不是看上了你的钱!看上你!就凭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传庆想道:「我的钱?我的钱?」

总有一天罢,钱是他的,他可以任意地在支票簿上签字。

他从十二三岁起就那麽盼望着,并且他曾经提早练习过了,将他的名字歪歪斜斜,急如风雨地写在一张作废的支票上,左一个,右一个,「聂传庆,聂传庆,聂传庆」,英俊地,雄赳赳地,「聂传庆,聂传庆。」可是他爸爸重重地打了他一个嘴巴子,劈手将支票夺了过来搓成团,向他脸上抛去。为什麽?因为那触动了他爸爸暗藏着的恐惧。钱到了他手里,他会发疯似地胡花麽?这畏葸的阴沉的白痴似的孩子。他爸爸并不是有意把他训练成这样的一个人。现在他爸爸见了他,只感到愤怒与无可奈何,私下里又有点害怕。他爸爸说过的:「打了他,倒是不哭,就那麽瞪大了眼睛朝人看着。我就顶恨他朝人瞪着眼看──见了就有气!」传庆这时候,手里烧着烟,忍不住又睁大了那惶惑的眼睛,呆瞪瞪望着他父亲。总有一天──那时候,是他的天下了,可是他已经被作践得不像人。奇异的胜利!

烟签上的鸦片淋到烟灯里去。传庆吃了一惊,只怕被他们瞧见了,幸而老妈子进来报说许家二姑太太来了,一混就混了过去。他爸爸向他说道:「你趁早给我出去罢!贼头鬼脑的,一点丈夫气也没有,让人家笑你,你不难为情,我还难为情呢!」他后母道:「这孩子,什麽病也没有,就是骨瘦如柴,叫人家瞧着,还当我们亏待了他!成天也没有见他少吃少喝!」

传庆垂着头出了房,迎面来了女客,他一闪闪在阴影里,四顾无人,方才走进他自己的卧室,翻了一翻从学校里带回来的几本书。他记起了言丹朱屡次劝他用功的话,忽然兴起,一鼓作气地打算做点功课。满屋子雾腾腾的,是隔壁飘过来的鸦片烟香。他生在这空气里,长在这空气里,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麽,闻了这气味就一阵阵的发晕,只想呕。还是楼底下客室里清净点。他夹了书向下跑,满心的烦躁。客室里有着淡淡的太阳与灰尘。霁红花瓶里插着鸡毛帚子。他在正中的红木方桌旁边坐下,伏在大理石桌面上。桌面冰凉的,像公共汽车上的玻璃窗。

窗外的杜鹃花,窗里的言丹朱──丹朱的父亲是言子夜。那名字,他小时候,还不大识字,就见到了。在一本破旧的『早潮』杂志封里的空页上,他曾经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认着:「碧落女史清玩。言子夜赠。」他的母亲的名字是冯碧落。

他随手拖过一本教科书来,头枕在袖子上,看了几页。他彷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不大识字的年龄,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认,也不知道念的是什麽。忽见刘妈走了进来道:「少爷,让开点。」她取下肩上搭着的桌布,铺在桌上,桌脚上缚了带。传庆道:「怎麽?要打牌?」刘妈道:「三缺一,打了电话去请舅老爷去了。」说着,又见打杂的进来换上一只一百支光的电灯泡子。传庆只得收拾了课本,依旧回到楼上来。

他的卧室的角落里堆着一只大藤箱,里面全是破烂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