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屑第二炉香(第2/10页)

蜜秋儿太太住的是一座古老的小红砖房屋,二层楼的窗台正对着街沿的毛茸茸的绿草。窗户里挑出一根竹竿来,正好搭在水泥路上,竹竿上晾着褥单,橙红的窗帘,还有愫细的妹妹凯丝玲的学生制服,天青裙子,生着背带。凯丝玲正在街心溜冰,老远的就喊:「罗杰!罗杰!」罗杰煞住了车,向她挥了挥手,笑道:「哈罗,凯丝玲!」凯丝玲嗤啦嗤拉摇摇摆摆向这边滑了过来,今天下午她要做拎花篮的小女孩,早已打扮好了,齐齐整整地穿着粉蓝薄纱的荷叶边衣裙,头上系着蝴蝶结。罗杰笑道:「你小心把衣服弄脏了,她们不让你进礼拜堂去!」凯丝玲撇了撇嘴道:「不让我进去!少了我,你们结不成婚!」罗杰笑了,因问道:「她们在做什麽?忙得很吧?」凯丝玲悄悄说道:「快别进去。她们在哭呢!」罗杰惊道:「愫细在哭麽?」凯丝玲道:「愫细也哭,妈妈也哭。靡丽笙也哭。靡丽笙是先哭的,后来愫细也哭了,妈妈也给她们引哭了。只有我不想哭,在里面獃着,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我出来了。」罗杰半晌不言语。凯丝玲弯下腰去整理溜冰鞋的鞋带,把短裙子一掀掀到脖子背后去,露出裤子上面一截光脊梁,脊梁上稀稀地印着爽身粉的白迹子。

罗杰望着那冷落的街衢。街那边,一个印度女人,兜着玫瑰紫的披风,下面露出柠檬黄的莲蓬式袴脚管,走进一幢灰色的破烂洋房里面去了。那房子背后,一点遮拦也没有,就是藕色的天与海。天是热而闷,说不上来是晴还是阴的。罗杰把肐膊支在车门上,手托住了头……哭泣!在结婚的日子!

当然,那是在情理之中。一个女孩子初次离开家与母亲……微带一些感伤的气氛,那是合式的,甚至于是必需的。但是发乎情,止乎礼,这样的齐打伙儿举起哀来,似乎过分了一些。无论如何,这到底不是初民社会里的劫掠婚姻,把女儿嫁到另一个部落里去,生离死别永远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他一面这麽想着,一面却深深觉得自己的自私。蜜秋儿太太是除了这三个女儿之外,一无所有的人。她们母女间的关系,自然分外密切。现在他要把愫细带走了,这最后数小时的话别,他还吝于给她们麽?然而他是一个英国人,对于任何感情的流露,除非是绝对必要的,他总觉得有些多余。他怕真正的,血与肉的人生。不幸,人是活的,但是我们越少提起这件事越好。不幸,他爱愫细,但是他很知道那是多麽傻的一回事。

只有今天,他可以纵容他自己这麽傻──如他刚才告诉自己的话一般,傻就傻吧!一生只有这麽一天!屋里的女人们哭尽管哭,他得去问候愫细一下,即使不能够见她一面,也可以得到她的一些消息。

他跳下车来,带了花,走下一截纤长的石级,去揿蜜秋儿家门上的铃,仆欧给他开了门。为了要请客,那间阴暗宽绰的客厅今天是收拾清楚了,狗和孩子都没有放进来过,显得有点空洞洞地。瓶里插了苍兰与百合,穹门那边的餐室里,放着整台的雪亮的香槟酒杯,与一叠叠的五彩盘龙碟子,大盘里的夹心面包用爱尔兰细麻布的罩子盖得严严地。罗杰在他常坐的那张绿漆藤椅上坐下了。才坐下,蜜秋儿太太就进来了;大热天,根本就不宜于动感情;如果人再胖一些,那就更为吃力。蜜秋儿太太的人中上满是汗,像生了一嘴的银白胡子渣儿。她的眼圈还是红红的,两手互握着,搁在心口上,问道:「罗杰,你怎麽这个时候跑来了?出了什麽事麽?」

罗杰站起身来笑道:「没有什麽,买了点花送来给你和靡丽笙,希望颜色不犯冲;早点儿想着就好了!」他向来不大注意女人穿的衣服的,但是现在特地看了蜜秋儿太太一眼。她已经把衣服穿好了,是一件枣红色的,但是蜜秋儿太太一向穿惯了黑,她的个性里大量吸入了一般守礼谨严的寡妇们的黑沉沉的气氛,随便她穿什麽颜色的衣服,总似乎是一身黑,胖虽胖,依然楚楚告怜。她打开了花盒子,哟了一声道:「瞧你这浪费的孩子!」说着,便过来吻了他一下,眼圈儿更红了。罗杰道:「愫细觉得怎麽样,还好麽?」蜜秋儿太太勉强笑道:「她在收拾头发呢。我看你,不必在这里多坐了,她这会子心里乱得很,哪里匀得出工夫来应酬你?就有工夫,也不成;那是规矩如此。如果你已经吃过了午饭,也就可以去换衣服了。」罗杰被她一句话提醒了,依稀记得,在正午十二点到一点半的时候,普通人似乎是有这麽一个吃饭的习惯。便道:「我不饿,我早上才吃过东西。」蜜秋儿太太道:「可了不得!你连饭也不要吃了,那可不行!」罗杰只得拿起他的帽子道:「我这就到饭馆子里去。」蜜秋儿太太道:「我不相信你真会去。我亲爱的罗杰,你把人饿虚了,神经过度紧张,在礼拜堂里要失仪的。你还是在这儿等一会,我去弄些冷的给你吃。」便匆匆地出去了。

被她这一张罗,罗杰忽然觉得他的神经的确有松弛一下的必要;他靠在藤椅子上,把腿伸直了,两只手插在裤袋里,轻轻的吹着口哨。吹了一半,发现他吹的是婚礼进行曲,连忙停住了。只见门一开,靡丽笙抱着一只电风扇走了进来。靡丽笙大约是不知道客厅里有人,脸上湿漉漉的还挂着泪珠儿,赤褐色的头发乱蓬蓬地披在腮颊上。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雪青绉纱挖领短衫,象牙白山东绸裙。也许在一部分人的眼光里看来,靡丽笙是和愫细一样的美,只是她的脸庞过于瘦削。她和愫细一般的有着厚沉沉的双眼皮,但是她的眼角微微下垂,别有一种凄楚的韵致。

罗杰跳起身来笑道:「早安,靡丽笙。」靡丽笙站住了脚道:「啊,你来了!」她把电风扇搁在地上,迅疾地向他走来,走到他跟前,她把一只手按在她袒露的咽喉上,低低地叫了一声「罗杰!」罗杰感到非常的不安,他把身背后的藤椅子推开了一些,人就跟着向后让了一让,问道:「靡丽笙,你有些不舒服麽?」靡丽笙突然扳住了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捧住了脸,呜咽地说道:「罗杰,请你好好的当心愫细!」罗杰微笑道:「你放心,我爱她,我不会不当心她的!」一面说,一面轻轻地移开了她搁在他肩头的那只手,自己又向藤椅的一旁退了一步。

靡丽笙颓然地把手支在藤椅背上,人也就摇摇晃晃地向藤椅子上倒了下去。罗杰急了,连声问道:「你怎麽了?你怎麽了?靡丽笙?」靡丽笙扭过身子,伏在椅背上,放声哭了起来,一头哭,一头说,罗杰听不清她说些什麽,只得弯下腰去柔声说:「对不起,靡丽笙,你再说一遍。」靡丽笙抬起头来,睁开了一双空落落的蓝灰的大眼睛,入了迷似地凝视着地上的电风扇,断断续续说道:「你爱她……我的丈夫也是爱我的,但是他……他待我……他待我的态度,比禽兽……还不如!他简直不拿我当人看,因为……他说是因为他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