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屑第二炉香(第4/10页)

……随后就是婚礼中的对答,主教的宣讲,新郎新娘和全体证人到里面的小房间里签了字,走出来,宾客向他们抛洒米粒和红绿纸屑。去拍照时,他同愫细单独坐一辆车;这时耳边没有教堂的音乐与喧嚷的人声,一切都静了下来,他又觉得不安起来。愫细隔着喜纱向他微笑着,像玻璃纸包扎着的一个贵重的大洋娃娃,窝在一堆卷曲的小白纸条里。他问道:「累了麽?」愫细摇摇头,他凑近了些,低声道:「如果你不累,我希望你回答我一句话。」愫细笑道:「又来了!你问过我多少遍了?」罗杰道:「是的,这是最后一次我问你。现在已经太晚了一些,可是……还来得及。」愫细把两只手托住了他的脸,柔声道:「滑稽的人!」罗杰道:「愫细,你为什麽喜欢我?」

愫细把两只食指顺着他的眉毛慢慢的抹过去,道:「因为你的眉毛……这样。」又顺着他的眼眶慢慢抹过去,道:「因为你的眼睛……这样。」罗杰抓住她的手吻了一下,然后去吻她的嘴。过了一会,他又问道:「你喜欢我到和我结婚的程度麽?我的意思是……你确实知道你喜欢我到这个程度麽?」她重复了一句道:「滑稽的人!」他们又吻了。再过了一会,愫细发觉罗杰仍旧在那里眼睁睁的望着她,若有所思,便笑着,撮尖的嘴唇,向他的眼睛里吹了一口气,罗杰只得闭上眼睛。两人重新吻了起来。他们拍了照片,然后到蜜秋儿宅里去招待贺客,一直闹到晚上,人方才渐渐散去,他们回到罗杰的寓所的时候,已近午夜了。

罗杰因为是华南大学男生宿舍的舍监,因此他的住宅与宿舍距离极近,便于照应一切。房屋的后部与学生的网球场相通,前门临着倾斜的,窄窄的汽车道;那条水泥路,两旁沿着铁阑干,迂回曲折地下山去了。那时候,夜深了,月光照得地上碧清;铁阑干外,挨挨挤挤长着墨绿的木槿树;地底下喷出来的热气,凝结成了一朵朵多大的绯红的花。木槿花是南洋种,充满了热带森林中的回忆──回忆里有眼睛亮晶晶的黑色的怪兽,也有半开化的人们的爱。木槿树下面,枝枝叶叶,不多的空隙里,生着各种的草花,都是毒辣的黄色、紫色、深粉红──火山的涎沫。还有一种背对背开的并蒂莲花,白的,上面有老虎黄的斑纹。在这些花木之间,又有无数的昆虫,蠕蠕地爬动,唧唧地叫唤着,再加上银色的小四脚蛇,阁阁作响的青蛙,造成一片怔忡不宁的庞大而不彻底的寂静。

忽然水泥路上一阵脚步响,一个人踏着拖鞋,拍搭拍搭地往下狂奔,后面又追来了一个人,叫道:「愫细!愫细!」愫细的拖鞋比人去得快,她赤着一只脚,一溜溜下一大截子路;在铁阑干转弯的地方,人赶上了鞋,给鞋子一绊,她急忙抱住了阑干,身子往下一挫,就不见了。罗杰吓呆了,站住了脚,站了一会,方才继续跑下去。到了转弯的地方,找不到她;一直到路的尽头,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他一阵阵的冒汗,把一套条纹布的睡衣全湿透了。他站在一棵树底下,身边就是一个自来水井,水潺潺的往地道里流。他明知道井里再也淹不死人,还是忍不住要弯下腰向井里张望,月光照得里面雪亮,分明藏不了人。这一定是一个梦──一个噩梦!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少时候。他听见马路上有人说着话,走上山来了,是两个中国学生。他们知道舍监今天才结婚,没有人管束他们,所以玩得这麽晚才回宿舍来。罗杰连忙一闪,闪在阴影里,让他们走过;如果他让他们看见了,他们一定诧异得很,加上许多推测,沸沸扬扬地传说开去。他向来是小心谨慎爱惜名誉的一个人。他们走过了,他怕后面还有比他们回来得更晚的,因此他也就悄悄跟着上来,回到他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华南大学的学生,并不是个个都利用舍监疏防的机会出去跳舞的。有一个医科六年生,是印度人,名唤摩兴德拉,正在那里孜孜矻矻预备毕业考试,漆黑的躺在床上,开了手电筒看书。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他正当神经疲倦到了极点的时候,经不起一点震动,便吓得跳起身来,坐在枕头上问道:「谁啊?」门呀的一声开了,显然有人走了进来。摩兴德拉连忙把手电筒扫射过去,那电筒笔直的一道光,到了目的物的身上,突然溶化了,成为一汪一汪的迷糊的晶莹的雾,因为它照耀着的形体整个是软的、酥的、弧线的、半透明的;是一个女孩子紧紧把背贴在门上。她穿着一件晚礼服式的精美睡衣,珠灰的「稀纺」,肩膀裸露在外面;松松一头的黄头发全搅乱了,披在前面。她把脖子向前面紧张地探着,不住地打着乾噎,白肩膀一耸一耸,撞在门上,格登格登的响,摩兴德拉大吃一惊,手一软,手里的电筒骨碌碌跌下地去,滚得老远。他重新问道:「你是谁?」愫细把头发向后一摔,露出脸来,看了他一看,又别转头去,向门外张了一张,彷佛是极端恐怖的样子,使劲咽下一口气,嗄声叫道:「对不起─对不起─你必得帮我的忙!」一面说,一面朝他奔了过来。

摩兴德拉慌得连爬带跌离了床。他床上吊着圆顶珠罗纱蚊帐,愫细一把揪住了那帐子,顺势把它扭了几扭,绞得和石柱一般结实;她就昏沉沉的抱住了这柱子。究竟帐子是悬空的,禁不起全身的重量这一压,她就跟着帐子一同左右的摇摆着。摩兴德拉扎煞着两只手望着她。他虽然没有去参加今天舍监的婚礼,却也认得愫细,她和他们的舍监的罗曼史是学生们普遍的谈话资料,他们的订婚照片也在「南中国日报」上登载过。摩兴德拉战战兢兢地问道:「你──你是安白登太太麽?」

这一句话,愫细听了,异常刺耳。她哪里禁得住思前想后一下,早已嚎啕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蹬脚,脚上只有一只金缎拖鞋。那一只光着的脚划破了许多处,全是血迹子。

她这一闹,便惊动了左邻右舍;大批的学生,趿上鞋子,睡眼惺忪地拥到摩兴德拉的房门口来。一开门,只见屋里暗暗的,只有书桌底下一只手电筒的光,横射出来,照亮了一个女人的轻纱睡衣里面两只粉嘟嘟的玉腿,在擂鼓一般跳动。离她三尺来远,站着摩兴德拉的两条黑腿,又瘦又长,踏在姜黄色的皮拖鞋里。门口越发人声嘈杂起来,有一个人问道:「摩兴德拉,我们可以进来麽?」摩兴德拉越急越张口结舌的,答不出话来。有一个学生伸手捻开了电灯,摩兴德拉如同见了亲人一般,向他们这边飞跑过来,叫道:「你们看,这是怎麽一回事?安白登太太……」有人笑道:「怎麽一回事?我们正要问你呢!」